第三部 遠古法則 薩拉特氏手術

揚布庫傳教區

1976年10月21日,上午5點

盧泊爾聽見敲門聲就下了床。天色尚黑,黎明未至。他打開門,看見傑諾薇瓦修女站在門口。她說有個正在分娩的女人被送進醫院。情形看上去不太好。

盧泊爾穿上衣服,拿起他的醫療包,跟著修女走向醫院門口的空地,女人躺在擔架上,家庭成員圍著她。他用手電筒照亮她,發現她的眼白呈鮮紅色,瀰漫性出血。這是這種病毒的臨床特徵之一。她汗出如漿,病情危重,發著高燒。她顯然瀕臨死亡。

盧泊爾看著這個女人,內心一時間充滿恐懼。她在發高燒,生命之火行將熄滅,他心想。有兩條生命岌岌可危。通常他會立刻做剖宮產手術。但是,被那種無名病毒感染的懷孕女性的傳染性很可能極強。切開母親的身體會產生大量血液。助產士比埃塔修女的遭遇就是例證。她為瀕臨死亡的病重孕婦接生後感染了病毒。

另一方面,她也可能沒有攜帶病毒。假如她沒有攜帶病毒,他就不能帶她進醫院,切開她的皮膚,將她的血液系統暴露在病毒之下。他絕對不能在產科病房做任何手術,因為分娩台上有血,產房裡到處扔著沾血的繃帶和棉塞。手術室的情況同樣糟糕。

「醫院裡到處都是病毒。」他對傑諾薇瓦修女說。

他決定在室外做手術。但他還是需要手術台。他問傑諾薇瓦修女能不能從廚房或餐廳搬一張桌子出來,放在外面的門廊上。修女匆忙離開後,他穿上外科手術的防護服——棉布罩衫、帽子、棉布手術口罩、橡膠手套。病毒通過體液傳播。他必須確保孕婦的體液不接觸他的皮膚和身上所有的黏膜組織,尤其是眼睛和口腔。

傑諾薇瓦修女帶著兩個男人搬來了一張桌子。他們把桌子放在門廊的一個電燈泡底下。男人們把女人用擔架抬上門廊,然後滑到桌子上。她似乎處於極度痛苦之中。兩個男人里有一個是護士,名叫蘇卡托·曼德佐巴。

天花板上的燈光不夠亮。盧泊爾請修女和蘇卡托護士用手電筒照亮產婦的生殖器區域。在手電筒的光束下,他看見產婦陰道口周圍的皮膚上有黏液和少量血液。他將兩根手指伸進產道,觸碰張開的宮頸。他能摸到胎兒的臀部或足部卡在了宮頸里。胎兒處於臀位,身體側躺,被卡在產道里。

他決定不做剖宮產。這種手術會導致大量出血,流出的血液有可能感染性極高。另一方面,醫院裡沒有足夠的麻醉藥,這是不做剖宮產的又一個理由。還有一點,剖宮產在扎伊爾文化中不受歡迎。通過剖宮產生下胎兒的女人被認為受到毀傷,所屬的社群有可能驅逐她。他決定做非常原始的薩拉特氏手術(Zárate procedure)。這種手術又名薩拉特切開,18世紀末在法國開始出現,1920年代由阿根廷外科醫生恩里克·薩拉特改良。現代醫院早已棄用薩拉特氏手術,但碰到他認為不適合做剖宮產的時候,盧泊爾偶爾還會給病人做這種手術。

他用碘酒清洗產婦的骨盆前側,直接給手術區域注射局部麻醉劑。她能夠感覺到醫生在切開她的身體,她肯定能感覺到,但局部麻醉劑足以止痛。他請傑諾薇瓦修女和蘇卡托護士按住她的手臂和膝蓋,一定要緊緊抓住。他做薩拉特切開的時候,她有可能扭動或掙扎,而他下刀時必須非常謹慎。

修女抓住產婦的雙臂,蘇卡托護士抓住她的膝蓋,抬起來,直到腿部彎曲。盧泊爾用右手拿起手術刀,左手食指按住產婦的骨盆前端。他輕輕移動指尖,感受骨骼的結構,最後在骨盆前端找到名叫恥骨聯合的位置。這個位置很硬,位於陰部正上方,臀部的骨骼在此處匯合連接。髖骨在此處並不合為一體,而是形成關節,被一塊厚實的軟骨連接在一起。

他用手指找准位置後,請蘇卡托護士拉開產婦的雙膝。對她的雙膝輕柔用力,他告訴蘇卡托,但必須抓緊,防止她突然掙扎。

蘇卡托開始拉開產婦的雙膝,盧泊爾將手術刀的刀尖垂直插入髖骨前部連接處的軟骨,也就是恥骨聯合。然後他開始切開軟骨,沿垂直方向在肚臍和產道口之間擴大刀口。他輕輕地運動刀柄,將手術刀向下插進軟骨,鮮血湧出刀口,流向產道口。她沒有掙扎,她只希望孩子快點出來。他繼續用手術刀輕輕鋸開軟骨,與此同時側耳傾聽。

突然,他聽見彷彿橡皮筋斷開的一聲脆響。這是軟骨斷開的聲音,於是骨盆打開。聽見這個聲音,他立刻停止切開軟骨,讓蘇卡托停止拉開雙膝。他留下少量軟骨沒有切開,它將髖骨松垮垮地連在一起,就像一截膠帶。要是他不小心切斷了軟骨,她的骨盆就會散開。

胎兒鬆脫了。他的一隻手伸進宮頸,把住胎兒的後腦勺,將胎兒掏了出來。

隨著嬰兒出生,羊水和黏液湧出產道。他抓住臍帶,將胎盤拉了出來。他剪斷臍帶,抱起嬰兒,仔細查看。

嬰兒沒有呼吸。

盧泊爾扯掉手術口罩,俯身湊近嬰兒,用他的嘴蓋住嬰兒的口鼻,把一口氣吹了進去。他輕輕地吹了幾口氣,一點一點地擴張嬰兒的肺部。要是他吹得太用力,就有可能撕裂肺泡。

傑諾薇瓦修女和蘇卡托護士後退一步,瞪著盧泊爾。他們看見震驚的表情慢慢爬上盧泊爾的臉。他忽然意識到了自己在幹什麼。但他的嘴依然沒有離開嬰兒的口鼻。嬰兒的胸膛挺起來了,肺部充滿了氣體;盧泊爾把嬰兒從面前拿開。嬰兒哭了,呼出盧泊爾的氣息。他活著。

傑諾薇瓦和蘇卡托驚恐地盯著盧泊爾。他的口鼻和面頰糊滿了黏液、羊水和從切口或產道流出的血液。這些液體無疑進入了他的口腔。

「醫生,你知道你幹了什麼嗎?」修女輕聲說。

「現在我知道了。」盧泊爾答道。

他似乎嚇得無法動彈。旁觀者見到各種體液在他臉上反射光線。他把孩子舉在面前,繼續盯著看。他遵循的是標準流程。給新生兒做了心肺復甦之後,醫生應該觀察嬰兒三分鐘。這是為了確保嬰兒能繼續自主呼吸。假如嬰兒的呼吸再次停頓,醫生就必須重複人工呼吸。

除了觀察嬰兒,在必要時重複人工呼吸,盧泊爾還能怎麼辦呢?這會兒他想自救已經來不及了。盧泊爾無計可施,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改變他已經做出的選擇。他接生的次數太多,為許多嬰兒做過心肺復甦……那一瞬間他忘記了自己,出於本能採取行動。盧泊爾醫生很清楚他剛剛做了什麼,因為他在日記里寫下了這句話:「我剛剛宣判了自己的死刑。」

那天吃早飯的時候,盧泊爾很沉默。他似乎沒有向調查組裡的其他人提到他做了什麼。也許他覺得很尷尬。他跑遍邦巴區宣講,警告人們不要觸碰呈現出那些癥狀的人,卻把整張臉扎進了有可能含有病毒的體液。至於傑諾薇瓦修女和蘇卡托護士,他們對盧泊爾的失誤保持緘默。

國際調查組分成幾個流行病調查組,開始在邦巴區搜尋呈現出這種疾病癥狀的患者。他們開著幾輛路虎,走訪了揚布庫周圍的69個村莊,詢問居民,觀察病患,向民眾描述那些癥狀,搜集信息。村莊之間的道路非常泥濘,幾乎沒法通過。有些村莊似乎對這種疾病毫不在意,一點也不擔心,而其他村莊則極為恐懼,切斷了自身與外部世界的聯繫——村民砍斷樹木橫在路上,阻止車輛靠近村莊。這是反向隔離,村莊切斷它與外部世界的聯繫,以此保護自身不受正在擴散的疾病的侵害。醫生們在至少兩個村莊里發現房屋連同裡面的屍體被燒成白地。人們在這些房屋裡死於這種疾病,村民焚燒房屋,火化屍體。確實還有人在遵循嚴苛的遠古法則。

到調查結束時,流行病調查組探訪了大約60平方公里的土地和其上的17萬居民。這種疾病的病例為數極少。病毒已經幾乎消失。調查組找到九名患者,其中五名很快死去。他們還找到另外五名疑似患者,另有一人的血樣顯示他受到過感染,但活了下來。調查人員開車走訪所有村鎮之後,發現邦巴的這場爆發在國際調查組抵達時已經幾乎結束。有什麼東西或什麼人阻止了這種病毒。

既然國際調查組沒有阻止病毒,那麼是誰呢?又是怎麼做到的?

證據表明,是邦巴區的居民自己阻止了病毒。這件事發生於他們得知這種疾病的辨別方法和人際傳播途徑之後。盧泊爾、拉菲耶和布阿薩這三位醫生扮演了其中的關鍵角色,因為他們先前走訪邦巴區時向人們灌輸了這些知識。

這是極其難以完成的任務。遠古法則相悖於普通人保護與照顧親人的本能。病毒毫不留情,為了擊敗它,人類也必須變得毫不留情。他們必須約束自己,不去照護病人。他們必須切斷與疑似患病者的一切聯繫。他們必須停止按照傳統方式向逝去親人表達哀悼之情。邦巴區的人們做到了這些。他們驅逐患者全家,不照護他們。儘管很多人哀悼親人的逝去,但似乎放棄了睡在死者身旁和擁抱死者的習俗。在幾個案例中,他們燒掉整幢房屋。最重要的一點:他們對揚布庫傳教區醫院敬而遠之。任何有理性的人都會注意到疾病以醫院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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