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遠古法則 黑夜窟窿

金沙薩

1976年10月18日

幾天後,姆弗穆盧圖努大道那幢刷白的屋子裡,讓-弗朗索瓦·盧泊爾正在收拾行李,他將再次遠征邦巴區,但這次是和國際隊伍一起去。隊伍的總負責人卡爾·約翰遜徵召了一些志願者,將他們編成一支別動隊,也就是所謂的流行病學調查組(簡稱epi team)。他們的任務是前往邦巴區這種疾病的原爆點,追蹤病毒的移動路徑,想辦法打破正在擴散的感染鏈。盧泊爾是調查組的中間人。他熟悉這片土地,會說當地語言,而且已經探訪過揚布庫,親眼目睹過這種疾病。

盧泊爾把生活物品塞進旅行包:煙斗和煙草、牙刷、安全剃刀、襪子。他加上了一瓶尊尼獲加黑方。蘇格蘭威士忌能幫助釋放壓力,他覺得幸免於難的修女和神父應該會需要的。在這次任務面前,他似乎頗為放鬆。

但他妻子喬西安就不一樣了,他最近覺得她un peuinquiète——有點不安。喬西安對這種病毒不像她丈夫那麼安心。她向丈夫解釋,說她擔心的不是病毒本身。不,而是那些美國人。她是比利時人,對美國人有自己的看法。總體而言,這種看法還算正面。倒不是說他們是壞人,只是他們是美國人。這就是個問題了。因為,眾所周知,美國人通常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幹什麼。她開始想像美國人拿著病毒做出某些蠢事,結果害得讓-弗朗索瓦被感染。

她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個畫面:丈夫被美國人送回來,變成了一具受到感染的屍體。但她無法見到他的屍體(當然了,假如他死於這種病毒,她也不想見到他的屍體),因為美國人會把他的屍體放進未來主義造型的鋁合金棺材裡——就像航天局試驗用的什麼東西——然後用橡膠墊圈封死,免得棺材裡的病毒逃出來。

她把恐懼埋藏在心底,親吻丈夫,祝他一路順利,孩子上來擁抱他,他倒車開出門前車道,然後駛向軍用機場。

10月19日,中午

幾小時後,流行病調查組坐在一架大力神運輸機的貨艙里,飛行於1萬英尺的高度,腳下是剛果河。貨艙沒有舷窗,貼著艙壁有兩排活動座椅,調查組的成員坐在上面。他們面前的貨艙中央停著一輛路虎,加滿了油,隨時可以出發。離路虎不遠處是個吧台,存放著威士忌、金酒、香檳和各種開胃酒。這是蒙博托總統的一架私人飛機。調查組成員過於緊張,沒心情喝酒。

調查組有一名成員是皮埃爾·蘇烏,他是巴斯德研究所的醫生,調查組沒有帶任何生物安全裝備讓他感到非常擔心。隊伍在金沙薩集結時,蘇烏坐著計程車跑遍全城,嘗試購買防護裝備,卻傷心地發現密封防護服在金沙薩極為短缺。不過,他想辦法買到了12套法式工作服。法國的機修工最喜歡穿這種淡藍色的連體工作服。他還買到了一些摩托護目鏡。作為一名醫生,你戴著摩托護目鏡,身穿機修工的工作服,也許有機會讓當地人相信,面對一種極度危險的病毒,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調查組的隊長是疾控中心的一位醫生,名叫喬爾·布萊曼。飛行途中,他溜進駕駛艙,和機組人員聊天。天氣炎熱,沒有一絲風。寬達數英里的剛果河分岔流入幾條水道,平緩得和鏡面一樣,倒映著天空,在飛機前方綿延伸展到視野外,最終消失在地平線上的稀薄雲霧之中。喬爾·布萊曼思考著即將發生的事情。「我嚇得腦子都不好使了,」近期他回憶道,「我們不知道我們在面對什麼。我們不知道它如何傳播,也不知道我們會見到什麼樣的臨床表現。」

讓-弗朗索瓦·盧泊爾,調查組的中間人,他在飛行途中沒怎麼和其他人交談。他的英語不夠好。他知道該如何改進叢林地區的小醫院的藥房工作。他知道該怎麼勸村民吃驅蟲葯和如何接生。他會說林加拉語和剛果語,他擅長追蹤昏睡病的傳播情況。但他對有能力殺死幾百萬人的四級病原體知道些什麼呢?他帶了個黑色皮革製作的長方形檔案夾。盧泊爾在檔案夾里放了一件用於抵抗疾病的秘密武器。他沒有告訴調查組他的檔案夾里裝著什麼。

調查組打算將流行病學的知識作為他們對抗病毒的主要武器。首先,他們要研究癥狀。然後,他們要做出這種疾病的病例定義。也就是說,他們要確定該如何在患者身上辨別這種疾病。接下來,他們要四處走訪,搜尋這種疾病的患者,嘗試搞清楚它的人際傳播途徑。一旦知道了這種疾病是怎麼傳播的,他們就可以開始追蹤病毒在人群中的擴散了。等他們知道了誰攜帶病毒和誰不攜帶,就可以禁止被感染的人接觸其他人,從而阻斷病毒的擴散。他們希望能用這個方法根除人類體內的這種病毒,以免它站穩腳跟,變得無法徹底根除,甚至發展成一場瘟疫。他們的任務是阻止病毒,不讓它變得像是中世紀的鼠疫。

「流行病學家就像醫學的高空作業工人,」喬爾·布萊曼說,「我們是裝配工。我們把鋼樑組裝成摩天大樓。精神集中非常重要。你必須把焦點放在你必須完成的工作上。」

大力神在邦巴機場降落。盧泊爾發動貨艙里的路虎,順著坡道開下飛機,當地人群高喊「好啊」——他們在慶祝援助人員的到來。沒過多久,調查組圍坐在一張咖啡桌旁和地區專員西蒂森·奧朗格開會。(這位先生不久前承諾過,任何一名囚犯,只要願意幫盧泊爾和他的同事埋葬那兩位教師的屍體,就可以獲得自由。)專員說邦巴區已被徹底隔離,無法獲得物資補給,連鹽或瓶裝啤酒都運不進來。

盧泊爾坐在咖啡桌前,取出他的黑色皮革檔案夾。他身旁的喬爾·布萊曼在琢磨「這個比利時佬」想幹什麼。布萊曼後來回憶道,盧泊爾打開檔案夾,翻過來,一堆現金掉在咖啡桌上:厚如磚頭的幾沓扎伊爾鈔票。這是盧泊爾對抗疾病的秘密武器。「這些也許能幫上忙。」盧泊爾冷靜地對邦巴區的專員說。

「你他媽搞什麼?Qu''est-ce que vousfaites?」——「你在幹什麼?」喬爾·布萊曼低聲對他說。這是行賄,他心想。

盧泊爾聳聳肩。「這兒就是這麼辦事的。」

布萊曼震驚了。「這種事一旦開頭,以後不掏錢就什麼都辦不成了。」他對盧泊爾說。

這不是賄賂,盧泊爾對布萊曼解釋道。他從不行賄,從不。這筆錢是他所屬的組織給一位政府官員的現金資助,用來在危機之中維持政府職能的運轉。

10月20日

第二天上午,調查組開上土路,駛向揚布庫傳教區。他們抵達目的地,發現修女們精神嚴重受創。即便如此,她們還是做了一頓佛蘭德斯燉牛肉招待客人。調查組的一名成員是比利時人彼得·皮奧,他用佛蘭德斯語和她們交談,享用燉牛肉,修女們得到了極大的鼓舞。盧泊爾醫生拿出他的尊尼獲加黑方。利奧神父,那位會用香蕉釀酒調雞尾酒的神職人員,喝掉了半瓶威士忌。吃過晚飯,調查組思考該在哪兒睡覺。病毒感染者有可能在傳教區的任何一張床上睡過覺,因此每一張床都是高危區域。最後他們決定在女生教室打地鋪。他們先用漂白水清洗地板,然後躺下休息。

盧泊爾根本不想睡在漂白水洗過的地板上。他對調查組說他要換個地方過夜,於是出去找床。他轉悠了一陣,最後走進傳教區的荒棄客房,找到了一張床。他掀開蚊帳,仔細查看床單。他沒看見任何特別大塊的污漬,於是躺了上去。

「La nuitfutcalme」——「這一夜很寧靜」,盧泊爾的日記這麼說。然而夜晚的聲音卻有點不對勁。叢林發出正常的嘈雜聲,有疣猴的吼叫,有夜鷹的低鳴,有無數昆蟲的吱喳叫聲……全都是非洲中部叢林大自然發出的自然聲響,但其中缺少了某種元素。黑夜中有個窟窿。大自然的聲音飽滿而完整。缺失的是鼓聲。

盧泊爾在扎伊爾長大。小時候每天夜裡伴他入睡的是從卧室窗口飄進來的鼓聲。天黑後,聲音能傳得很遠,村民在夜裡會用鼓聲遠距離交流。他們敲鼓通常只是為了交談,與朋友聊天,分享消息,就像其他地方的人打電話。盧泊爾從小就喜歡夜裡的鼓聲。對他來說,鼓聲算是一種安慰心靈的東西,就像父母在樓下客廳輕聲聊天,而你在卧室里沉沉睡去。但今天夜裡他只聽見大自然的聲音,森林裡代表人類存在的聲音徹底消失。就彷彿森林裡發生了什麼異常恐怖的事情,人們甚至不敢談論它……

……有人在敲門。「醫生!請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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