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遠古法則 遠古法則

邦巴鎮市場

1976年10月5日,中午

「這是一種可傳染的嚴重疾病,」盧泊爾站在邦巴鎮市場的一張檯子上,用林加拉語繼續道,「它是如何傳播的呢?它通過接觸汗液、唾液和其他體液傳播。」他在醫院病房裡見過這些體液,它們從患者身體的所有孔穴里傾瀉而出。「這種疾病非常難以消滅,」他又說,「你們要怎麼做才能消滅它呢?首先,你們必須留意生病的人。」他列舉癥狀,就是他不久前在病房裡觀察到的情況。「你們必須避免接觸已經患病的人。」他說。

「然後,你們要做的第二件事,」他繼續道,「就是留意死者。你們絕對不能用傳統方式整理屍體準備下葬。你們可以對死者行注目禮,這個沒問題,但絕對不能擁抱死者。除非戴上橡膠手套,否則絕對不能接觸死者,另外,你們必須儘快埋葬死者。」

接下來,他向眾人推薦名為遠古法則的傳統方法,使用這套方法,人們可以保護自己不受未知疾病的侵害。正如盧泊爾在日記里寫到的:

出於偶然,我得知許多個世紀以來,當地居民一直在用習慣性的經驗方法處理另一種疾病:天花,它既致命又極易傳染,現已被根除。每次天花爆發,疑似患病的人和他們的孩子就會被送進在村莊外建造的一間茅屋。茅屋裡備有飲水和食物,村民被禁止與病患接觸。經過一段時間後,假如茅屋裡的人活了下來,會得到允許返回村莊。假如茅屋裡沒有了生命跡象,村民就會焚毀茅屋,連同屍體付之一炬。

「你們必須用遠古法則處理這種新疾病。」盧泊爾對人群說。他不需要向邦巴的居民解釋法則是什麼。他們當然了解法則,正如邦巴的許多老人也了解天花。1960年代,剛果中部地區根除了天花病毒,但小規模的疫區一直殘存到1970年代。

天花病毒通過空氣在人與人之間傳播。感染者說話甚至呼吸時,會從口部噴出嵌有病毒的不可見的顯微級液滴。天花病毒同樣能通過接觸膿液和瘡痂輕易傳播。

天花病毒在人體內爆發性增殖時,身上會長出充滿膿液、表皮繃緊的膿皰,身體會散發出令人噁心的甜膩氣味。膿皰導致的疼痛據說極為劇烈。假如膿皰在皮膚上彙集成一大片,尤其是在面部,患者通常會死去。假如不發膿皰,皮膚看似平坦,但顏色發黑,呈現出起皺或發黑的狀態,同時眼珠內出血或身體孔穴流出血液,那麼患者就百分之百必死無疑。天花極易傳染。天花患者待在一幢房屋的一個房間里,同一幢房屋的其他房間里的人都不需要見到患者的臉就有可能被傳染。沒注射過疫苗的人得了天花,死亡率大約為33%,也就是三分之一。天花已經有了疫苗。在全世界範圍內根除天花是醫藥史上最偉大的成就之一,這個工程由世界衛生組織的一個醫生小組牽頭,數以萬計的接種人員參與了戰鬥。

1976年,年紀比較大的人都還記得天花,也知道什麼是遠古法則。盧泊爾認為就算年輕人不知道,年長者也能教他們學會。盧泊爾用林加拉語說完,又用法語重複一遍。然後醫院的幾位護士用當地的布得扎語再重複一遍。不要觸碰患病者,不要擁抱死者,死後立刻埋葬,遵循遠古法則。

第二天上午,布阿薩醫生開始巡視邦巴鎮,向鎮民傳授關於這種疾病的知識,搜尋有可能患病的人們。盧泊爾和拉菲耶回醫院查看那對夫妻。他們還想搜集血樣。來到醫院,他們發現守門的警衛已經離開。病房裡的情況沒有任何變化,還是昨天的樣子。妻子依然以胎兒體位躺在床上,丈夫依然面對她坐在躺椅上,姿勢和昨天他們離開時一模一樣,一隻腳踩在地上,左臂依然直角彎曲,手指松垮垮地握成半個拳頭。兩人已經死了。

盧泊爾和拉菲耶不想把屍體搬得太遠,因為它們無疑非常危險。但屍體必須埋葬。兩位醫生在醫院裡尋找願意幫忙挖墓穴的人。沒人願意幫忙,於是兩位醫生找到鐵鏟開始挖坑。然而天氣炎熱,他們進展很慢。

邦巴區的行政專員是個名叫西蒂森·奧朗格的男人,在鎮中心有個辦公室。布阿薩醫生去西蒂森·奧朗格的辦公室,希望專員能幫他們找個真正的掘墓人。專員傳話出去,說醫院急需一名掘墓人。

沒人回應。鎮上的掘墓人這會兒似乎都很忙。

於是專員傳話去鎮上的監獄:任何一名囚犯,只要肯來醫院挖墓穴,就可以得到釋放。囚犯無一例外地拒絕了。他們寧可爛在剛果的監獄裡,也不願接近帶有致命疾病的屍體。

盧泊爾和拉菲耶束手無策,這時一位名叫曼度·林班達的年輕人,醫院的勤雜工,自告奮勇說他願意幫忙挖墓穴。林班達先生開始幹活,挖了一個深坑,但隨著洞越挖越深,醫生們開始覺得尷尬了。有人告訴他們,這位勤雜工是所謂「鎮上的白痴」。醫生們有點犯難,琢磨林班達先生到底明不明白他在這種病毒身旁幹什麼。我認為我們應該為曼度·林班達的行為讚頌他。他當然知道他在幹什麼:他在為兩個慘死的人掘墓。曼度·林班達應當被載入抗擊埃博拉之戰的史冊,邦巴鎮上的這個年輕人擁有勇氣和慈悲心,給了埃博拉病毒的兩位受害者——他們是一對夫妻,教育者,愛著彼此,關心他們的孩子,直到苦難的盡頭——最基本的尊重:一個墳墓。

墓穴挖好了,盧泊爾和拉菲耶脫掉衣服,換上全套外科手術行頭,包括一次性的紙手術服、手術帽、橡膠手套、手術口罩和鞋套。他們走進醫院病房去抬屍體。坐在椅子上的屍體這時已經出現屍僵。考慮到男人的坐姿,他們顯然很難把他放進墓穴。盧泊爾想拉直男人彎曲的手臂,但事實證明這是做不到的。他同樣沒法拉直男人踩在地上的那條彎曲的腿。最後,兩位醫生極為小心翼翼地從椅子上抬起坐姿的僵硬屍體,走到墓穴旁扔下去。屍體最後坐在墓穴里,半握的拳頭舉在空中。他們把女人也放進墓穴,她依然像胎兒似的蜷縮著。曼度·林班達揮起鐵鏟,給屍體蓋上薄薄的一層土,醫生將汽油倒進墓穴,擦燃火柴扔下去,墓穴里燃起熊熊大火。醫生們見到這對夫妻的最後一眼是男人的手從火焰中伸出,像是在乞求幫助。盧泊爾永遠也忘不了這一幕。

布阿薩醫生留在鎮上,盧泊爾和拉菲耶搭軍用直升機去揚布庫傳教區,查看那裡的形勢。兩人來到揚布庫,發現醫院的大多數護理人員不是已經死去就是奄奄一息。盧泊爾和拉菲耶巡視揚布庫醫院,盧泊爾徑直走向藥房:這是他的習慣。他懷疑藥房出了問題。他沒有猜錯,他立刻發現了他在找的東西。那是一個金屬水盆,幾個老式的玻璃注射器扔在裡面。這些注射器裝著結實的不鏽鋼針頭,這種針頭可重複使用多次。他四處詢問,得知了兩點事實。首先,修女們對醫藥知之甚少。其次,她們並不定期為注射器的針頭消毒。修女們每天為數以百計的患者注射維生素和藥物,使用的是被污染的針頭。修女偶爾會在水盆里洗掉注射器上的血。每天下班後,她們有時候會用開水煮注射器,有時候則不。

更有甚者,盧泊爾發現修女們會把注射器借給醫護人員,他們騎著摩托車外出走訪,用一個針頭和一個注射器為村民注射維生素和藥物。他們甚至會去50英里外的村莊。騎摩托車的醫護人員把病毒傳遍了整個邦巴區。

盧泊爾、拉菲耶和布阿薩走訪揚布庫的病人住宅,從患者身上採集了許多血樣。有幾個人僥倖逃脫了這種疾病的魔爪,醫生們也採集了他們的血樣。這是所謂的「倖存者血液」。倖存者血液能用來鑒別在邦巴區大開殺戒的病毒X。一個人因為一種病毒而病倒,免疫系統會產生這種病毒的抗體,抗體是蛋白質,能夠黏附在病毒粒子上,殺死它們。倖存者血液里的抗體會對病毒X做出反應。對於鑒別病毒X,這一點至關重要。

最後,盧泊爾、拉菲耶和布阿薩乘直升機在邦巴區來回穿梭。三位醫生走訪了17個小鎮和村莊,在每個降落的地方用當地語言向民眾宣講,提供關於這種病毒的信息。記住它看起來是什麼樣子。不要觸碰患病者。不要擁抱死者。死後立刻埋葬。遵循遠古法則。

他們乘直升機飛回金沙薩,帶回了大量真空采血管,裡面裝著他們採集的血樣。醫生們把部分血樣轉移進乾淨的試管,將這些試管放在乾冰里,通過空運送往巴黎的巴斯德研究所。巴斯德研究所立刻把血樣送往喬治亞州亞特蘭大的疾病控制中心(簡稱CD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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