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遠古法則 金沙薩之旅

為了更好地看清新發病毒的面目,我們有必要回顧1976年的危機,當時埃博拉病毒第一次在扎伊爾中部以北的低地熱帶雨林里憑空出現,它選擇的降臨地點是個偏僻的天主教傳教區。仔細觀察埃博拉病毒的第一次爆發,我們就能得到有用的知識,或許可以幫我們為下一種新發病毒做好準備——無論那是什麼病毒,在什麼時候出現。我們幾乎能肯定還會有另一種新興的四級病毒在世上某處從病毒圈跳進某個人身上,這種病毒也許比埃博拉更容易傳染。那個人會把微生物傳給另一個人,微生物會潛伏在乘客身上,隨著飛機航班移動,有能力在城市裡點燃迅速擴散的傳染鏈,就像埃博拉那樣。由於新發病毒沒有相應的疫苗和治療方法,而它也許很容易就能在人與人之間傳播,那麼這種病毒就會變得真的不可阻擋。

假如想要阻止下一種病毒,我們就有必要研究歷史。看一看人們在埃博拉病毒與人類的已知初次接觸中的所作所為,我們能得到許多有用的知識。我們可以研究他們的生與死,我們可以觀察他們遭遇未知時的行為。我們可以觀察他們與病毒交戰時採取的行動,還有病毒相應做出的反應。我們能夠知曉他們的秘密。

埃博拉病毒可以算是某種實體,儘管它沒有意識。不,它甚至不是一個東西,而是無數個東西的集合,從生物學意義來說,每個個體都在掙扎求生和自我複製。埃博拉病毒粒子群集成長壯大,但缺少實體的自我意識。它沒有過去的記憶,也沒有預測未來的能力。群集沒有情緒、慾望、恐懼、愛恨、同理心、計畫和希望。然而,與所有生命形式一樣,群集內的每個病毒粒子都帶有一種無法磨滅的生物本能,那就是自我複製,讓自身的遺傳密碼在時間長河中流傳下去。

回顧1976年的那場危機,我們能見到似乎無法遏制的災禍如何得到遏制,能見到直面埃博拉並試圖阻止它的那些勇士們付出了靈與肉的何等代價。假如能夠從1976年的種種變故中領悟到一些什麼,我們就有可能更加深入地理解2014年從凱內馬政府醫院開始並逐漸向全世界擴散的這場戰鬥。我們能夠在關係生死的危機時刻中領悟到人性,我們能夠窺見人類與自然之間戲劇性的互動,這一點向來是我極感興趣的一個主題。與病毒狹路相逢的那些人面臨著一個最簡單的問題:如何在被病毒殺死之前剿滅病毒。

剛果河上空某處

赤道省,扎伊爾

1976年9月26日,上午9點

讓雅克·穆揚貝醫生坐在福克友誼客機的座位上,聽著雙螺旋槳發動機的嗚嗚聲響。舷窗外暗沉沉的。飛機越過幾乎綿延不斷的雨林,沿著剛果河飛向河流上游。底下見不到任何燈光,因為這個地區既沒有電力也沒有城鎮,只是這兒那兒地有些村莊隱藏在樹冠下或蜷伏在樹冠之間的小塊空地上。一些村莊居住著班圖人,另一些村莊和小型營地住著特瓦人,後者非常矮小,有著悠久的歷史,已經在非洲中部雨林生活了幾萬年,比生活在此處的其他群體都要久遠。

穆揚貝急著把他的兩位患者——米莉亞姆修女和斯萊格斯神父——送進金沙薩最好的醫院。他們患有某種多形態的疾病,癥狀令人困惑,病情似乎發展得很快,而且很可能是致命的。穆揚貝還想在血液和肝臟樣本因為熱帶高溫而腐壞之前把它們帶回實驗室。他希望能在實驗室里分析樣本,搞清楚這是什麼疾病,然後也許就能找到辦法來阻止它了。他高度懷疑這是傷寒或黃熱病。

飛了一段時間,一簇光點悄然出現,友誼飛機開始下降,終於在基桑加尼降落,剛果河上的這座城市曾被稱為斯坦利群瀑。

基桑加尼機場的航站樓是一幢正在朽敗的建築物,混凝土建材逐漸被雨水侵蝕,守衛它的士兵忠於扎伊爾的最高領袖蒙博托·塞塞·塞科。醫生攙扶著神職人員在航站樓的候機室里坐下,然後買飲料給他們喝。米莉亞姆修女感覺還不錯,喝了芬達或可口可樂。這個小小的隊伍在基桑加尼機場的候機室過了差不多一夜,這是他們離開揚布庫傳教區後的第二個夜晚。穆揚貝把裝樣本的盒子放在身旁的地上,這裡的氣候與扎伊爾一樣溫暖。他知道血液和肝臟樣本在變質,但他依然寄希望於有些東西能保存下來。

第二天凌晨,扎伊爾航空的一架波音客機降落在基桑加尼機場。醫生和患者登上飛機,波音噴氣機載著他們向西而去,飛過沒有任何燈光的廣袤雨林,巨蟒般的河流將森林分成一塊一塊的。天亮後不久,大草原、長廊林和耕地取代了雨林,金沙薩出現在前方,霧霾籠罩著蔓生的棕色都市。飛機降落在恩吉利國際機場。

下機時,太陽已經升起,首都迎來了新的一天。穆揚貝護送修女和神父走出航站樓,來到計程車候車區。空氣中瀰漫著柴油尾氣和炊煙,還有無所不在的摩托車突突聲。他給他們叫了輛計程車,吩咐司機送修女和神父去恩加利埃馬醫院。他與他們告別,保證一旦有了這種疾病的消息就通知他們。那一小塊肝臟樣本已經在高溫中待了兩天。他迫不及待地想把它放在顯微鏡底下觀察。

另一輛計程車將穆揚貝送到大學。校園令人賞心悅目,鋪展著現代化的建築物。他帶著樣本跑進實驗室。穆揚貝有一組實驗室人員,他和他們一起動手,把肝臟樣本分成幾份。他和手下製備了幾個極薄的肝臟切片,將切片放在載玻片上。穆揚貝希望能在這些肝臟樣本上集思廣益。有可能是黃熱病嗎?假如不是,那會是什麼?他請兩位同事分別觀察載玻片,記錄各自的發現。他把一個固定著肝臟切片的載玻片放進高倍數顯微鏡。他也想親眼看看。

在高倍數顯微鏡下,感染黃熱病病毒的肝臟組織會呈現出顯著的變化。然而當穆揚貝觀察組織樣本時,卻沒有見到確定性的證據。沒有任何能看的東西。組織已經腐敗成了一團肉泥。這讓人簡直痛心疾首。他無法排除黃熱病,也無法肯定就是。

但他還有血液樣本。他打算在血樣中尋找傷寒的證據。假如揚布庫爆發的是傷寒,那麼血液里就會有大量傷寒桿菌。細菌會在溫暖環境中增殖,導致血液腐敗。他和實驗室人員拿出幾個皮氏培養皿,把血樣滴在上面,然後將培養皿放在溫暖的地方。傷寒桿菌在培養皿上需要一兩天時間就能生長出菌落。假如他在培養皿上見到菌落,那他就會知道在揚布庫肆虐的確實是傷寒了。

恩加利埃馬醫院,金沙薩

9月27日,中午

恩加利埃馬醫院坐落于山丘上,俯瞰剛果河上馬萊博湖的尾部,馬萊博湖其實是一段流動遲緩的寬闊河道,出口處就是李文斯頓大瀑布。恩加利埃馬醫院是一組低矮的棚架房屋,排列得整整齊齊,塗成白色,環繞著幾個矩形的草坪庭院。米莉亞姆修女被安置在一幢棚架屋中的單人病房裡,她的病情變得更加嚴重。她開始嘔吐,間歇腹瀉。艾德蒙妲修女照護她,但沒有穿戴橡膠手套、防護服或口罩。

發燒的主管神父斯萊格斯運氣比較好。檢查後發現他得的確實是瘧疾。他的血液里只檢出了瘧原蟲,抗瘧藥物最終讓他好了起來。但米莉亞姆修女得的不是瘧疾,她的情況在醫院裡迅速惡化。

穆揚貝一方面在密切關注米莉亞姆的病情,另一方面在觀察那幾個皮氏培養皿,滴在培養皿上的血樣來自表現出癥狀的那幾名患者。培養皿上還沒長出菌落。到了這個時候,他開始覺得他很可能錯誤地理解了這種疾病。它未必是通過蚊蟲叮咬或攝入被污染的食物或液體來傳播的。事實上,它有可能是某種接觸性傳染病。他打電話給恩加利埃馬醫院,找到米莉亞姆修女的主治醫師。「我們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疾病,」他對後者說,「我們必須提高警惕,我們必須小心。」他建議醫護人員對米莉亞姆修女採取傳染病的基礎預防措施,應該將她視為潛在的感染源。

「沒問題的,」主治醫師用法語答道,「我認為她得的只是傷寒熱。」

穆揚貝在大學裡的職務極為繁忙。除了要管理微生物實驗室,他還是醫學院的院長。在等待皮氏培養皿出結果的同時,他在辦公室和校園各處會見教授和學生。另一方面,扎伊爾是個剛獨立的國家,樂觀向上和欣欣向榮的氣氛籠罩著一切。校園裡生機勃勃,會議和工作忙得穆揚貝難以脫身。

然而,他從揚布庫回來後的第二天,他收到了一個可怕的消息。傑梅因神父病倒了,傳教區這位瘦削年長、留著山羊鬍的助理牧師曾為比埃塔修女主持臨終儀式。這個消息極為令人不安。無論這究竟是什麼疾病,它都在擴散。

又過了一天,米莉亞姆修女開始出血。穆揚貝思考他先前向醫院醫生提出的建議,考慮這會不會是一種接觸性傳染病。與此同時,皮氏培養皿上沒有長出傷寒桿菌的菌落,因此這種疾病不是傷寒。

此刻他一籌莫展。另一方面,他稍微有點擔憂米莉亞姆修女與他本人的接觸。他見過她的身體和胸前的紅疹。那些紅色的腫塊和瘀斑——出血點。他注意到了紅疹迅速地沿著頸部向上和順著胳膊向雙手擴散。他開始思考他本人有沒有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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