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無聲閃電 拯救露西·梅

7月3日

露西·梅被送進埃博拉病區,姆巴盧·方尼、胡瑪爾·汗和照顧埃博拉患者的護士們認為不該把她和其他患者放在一起。埃博拉病區就像人間地獄。他們在紅色區域的走廊盡頭的角落裡找到一小塊僻靜地方,把一張簡易床搬進那個拐角,將露西放在簡易床上,這樣能給她一點隱私,也能避免她看見病區里的情況。夜間,一位名叫阿萊克斯·莫伊博伊的資深埃博拉護士接手照護露西。他在埃博拉病區上十二個小時的夜班,身穿個人防護裝備,照護大約30名埃博拉患者。阿萊克斯護士盡其所能照護露西,經常來查看她的情況,滿足她的各種需求,盡量陪伴她,以免她感覺孤獨。他為她靜脈滴注生理鹽水,確保她不會脫水。

拉沙和埃博拉在孕婦身上會造成類似的結果:嚴重出血,胎兒死亡,母親死亡。兩種病毒對胎兒都幾乎百分之百致命,對母親通常也是致命的。話雖如此,多年以來,姆巴盧·方尼「姨媽」也救活了很多看似難逃厄運的大出血孕婦。「姨媽」的救命技法是通過人工流產或引產,儘快從母親體內取出胎兒,然後為母親施行D&C手術。病毒通常會殺死胎兒,導致流產,但被拉沙病毒感染的嬰兒偶爾也會活著誕生,只是幾乎不可能存活太久。胎兒通過人工流產或自然分娩離開母體後,再使用D&C手術刮除子宮內壁上殘餘的胎盤或胎兒組織。

出於某些尚不明確的原因,拉沙熱拯救術似乎極大地增加了被拉沙病毒感染的孕婦的生存幾率,她們的存活率達到了差不多50%。「姨媽」思考拉沙熱拯救術對感染埃博拉病毒的孕婦是否有效。這套方法有可能救活露西·梅嗎?「姨媽」有理由認為它有可能成功。事實上,她見證了一名被埃博拉病毒感染的孕婦從痛苦中活了下來,儘管所有證據都表明她必死無疑。這位倖存者是維多利亞·伊利亞,二十歲,凱內馬醫院發現的第一名確診埃博拉患者。伊利亞女士在大出血中產下死胎,被送進拉沙熱病區接受「姨媽」的照護。「姨媽」錯誤地以為伊利亞女士患有拉沙熱,對她施行了拉沙熱拯救術。伊利亞女士已經失去了孩子,「姨媽」直接為她做了D&C手術。伊利亞女士當時大量出血,但最終活了下來。

一個女人被埃博拉病毒感染,正在大出血,用刮匙去刮她的子宮內壁似乎純粹是發瘋,但伊利亞女士在接受D&C手術後確實逐漸康復。想到上次處理維多利亞·伊利亞的經驗,「姨媽」開始考慮用拉沙熱拯救術嘗試拯救露西·梅。問題在於時機。假如她打算嘗試施行拯救術,那麼她該在什麼時候動手呢?露西的懷孕已經進入最終階段。嬰兒有可能自然降生,或許能活下來。「姨媽」決定再等一等,不立刻做出決定。除非嬰兒在子宮裡死去,否則她不會為露西·梅流產。她情願讓上帝決定是否結束胎兒的生命。方尼監控露西和胎兒的情況,指導護士們完成工作,偶爾穿戴上個人防護裝備,親自照護露西。夜間,阿萊克斯·莫伊博伊護士照護露西。她的臉已經變成毫無表情的面具。

7月3日,晚間8點

一名護士走出紅色區域,告訴姆巴盧·方尼說露西·梅流產了。方尼穿戴好個人防護裝備,走進病區;她走向病區後側的小拐角,來到露西的床邊。她聽露西的胎音,確認胎兒已經死去。

產道流血已經開始,象徵著露西已經進入彌散性血管內凝血(簡稱DIC)。微小的血栓出現在血流之中,卡在全身上下的小血管里,血液失去凝結能力,正在逐漸流失。出血點有可能位於子宮壁或胎盤上。

方尼召集三名護士進入病區,宣布露西的胎兒已經死亡。她問他們願不願意和她一起嘗試拯救露西的生命。方尼打算引產,儘快從母親身體里取出死胎。這個手術必須立刻進行。露西·梅流血不止,隨時有可能死去。

三名護士很害怕,但都同意幫助方尼,因為露西也是一名護士。三名護士在集裝箱里穿戴好防護裝備。一次性的生物危害防護服極為短缺,護士們在重複使用防護服,有時用消毒水噴淋,有時甚至不噴淋,只是脫下來放著,下次進入紅色區域時再穿上。

護士們穿戴整齊後,來到露西的床邊。其中之一是普林西斯·鮑瑞,救護車駕駛員薩爾·紐可爾去世後為他整理遺容的正是她。「姨媽」最近把普林西斯·鮑瑞調入埃博拉病區,訓練她穿戴個人防護裝備。普林西斯沒什麼經驗,僅僅幾天前才第一次穿戴生物危害防護裝備。另外兩名女護士是希雅·馬貝和法蒂瑪·卡馬拉。她們穿戴好裝備,走進紅色區域,因為露西·梅是她們的朋友和同事。三名護士已經嚇得魂不附體。

晚間8點10分,方尼命令護士為露西靜脈滴注催產素,這種藥物能誘發宮縮。露西意識清楚,極度痛苦,但她們手頭沒有麻醉藥。埃博拉病區已經耗盡了許多基礎物資。

藥物迅速進入她的體內。「姨媽」想以最快速度取出胎兒,因為胎兒在露西身體里每待一秒鐘,她的死亡風險就會提高一點。露西很快開始宮縮。劇痛無疑超乎想像、難以忍耐,正在收縮的這些身體組織充滿了血管,浸透了埃博拉病毒粒子,血管紛紛破裂,流淌出大量血液。她的產道大出血,血液無法凝結。分娩開始,出血更加嚴重。簡易床上滿是鮮血。護士們按住她的膝蓋,和她交談,用毛巾或紗布為她擦身。她們抓住她的手,向上帝祈禱。露西在簡易床上幾乎流光了血液。護士們的手套沾滿血液,防護服的袖管上沾滿血液。為了安慰露西,她們盡量保持鎮定。埃博拉病區沒有血液供應。她們不可能給她輸血。

方尼的手伸進產道,摸到宮頸,估量它的擴張程度。既然胎兒已經死去,她就能夠儘快從臀位取出胎兒了,也就是腳先頭後。她不想等待宮頸完全張開,打算以最快速度把胎兒拽出來。她不能使用銳器切開死胎或破壞胎盤組織,因為那樣有可能割破露西的身體,而露西無法承受這樣的傷害。「姨媽」忙碌的時候,血液沾在她的手套上和防護服的袖管上。飛濺的血點或許落在了透明手術面罩和呼吸面罩上,儘管HEPA面罩遮住了她的口鼻,但血點或許落在了面具下方喉部的一小塊裸露皮膚上。

「姨媽」的手穿過宮頸,把胎兒拽了出來,羊水和血液隨之湧出。方尼取出胎盤,它似乎是出血的主要源頭,她剪斷連接著死胎的臍帶。

目睹死胎,見到血液和羊水流到簡易床上,沾滿她們全身,三名護士肯定從視覺上證明了內心的恐懼:這個手術有可能使得她們被埃博拉病毒感染。體液和血液太多了,病毒到處都是,沾滿她們全身,沾滿露西全身,隨著胎兒一起湧出子宮。

我們無從知曉,當姆巴盧·方尼「姨媽」見到露西的胎兒,或者注意到自己的防護服被徹底浸濕時,究竟想到了什麼。也許「姨媽」過於疲憊,已經懶得為自己考慮,去思考她有可能發生什麼。她是個寡婦,她懷念她的丈夫,埃博拉摧毀了她管理的病房。她有可能在想,甚至自言自語:「上帝將驅走這些。」

我們不知道「姨媽」後來還有沒有施行過D&C手術。她也許認為在大量出血的情況下去刮子宮內壁的風險過於巨大。手術完成後,護士們和「姨媽」為露西清潔身體,為她祈禱,她悄然睡去。當晚9點,她的呼吸變得沉重。埃博拉病房裡沒有氧氣瓶,無法幫助她呼吸。9點15分,露西失去了動脈血壓,進入休克。她血壓陡降,心率變得不規律,9點30分,心臟停搏。拯救露西·梅的行動終告失敗。

確認她已經去世後,參與救治的三名護士叫了起來,叫聲很快變成痛苦的咆哮。喊叫聲傳出埃博拉病區,在黑暗中的醫院場地內回蕩,驚嚇了醫院裡所有的人。從埃博拉病區沿山坡向下50碼開外,納蒂亞·沃凱埃身穿太空服在高危實驗室里工作。她聽見護士們的叫聲,知道埃博拉病區內肯定發生了什麼可怕的壞事。

我們可以想像,「姨媽」對普林西斯·鮑瑞、希雅·馬貝和法蒂瑪·卡馬拉肯定很嚴厲。她很可能命令三名護士安靜下來。我們也能想像,她很可能對她們說這是上帝的旨意。我們很容易就能想像,見到護士們的淚水,「姨媽」很可能也哭了。

最後,「姨媽」走進消毒區,脫掉生物危害防護服,防護服上沾滿了羊水和血液。消毒區有個漂白水噴淋器,但沒人知道那天晚上噴淋器里有沒有漂白水。噴淋器常常是空的或者沒人使用,醫院裡最近消毒水短缺。沒人知道「姨媽」在脫掉防護服之前有沒有噴淋消毒。防護服底下,她依然身穿上過漿的白色制服,制服已經被汗水浸透。她的弟弟穆罕默德·伊拉在等她。他發動摩托車,她爬上他背後的座位,用雙臂摟住弟弟,弟弟騎車帶她回家。他同樣受到了感染。

第二天下午,預言師瓦哈布走進醫院大門,開始喊叫。他已經知道了露西·梅的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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