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無聲閃電 方尼

拉沙熱病區

6月22日,同一時間

埃博拉病區的前廳里,姆巴盧·方尼「姨媽」站在她經常與胡瑪爾·汗見面的製圖桌旁,她面無笑容,表情嚴厲。她身穿白色護士制服,頭戴一頂白色的護士小帽。她說話帶英國口音,輕聲命令護士做這做那,與聚集在病區門口的人們交談,盡量安慰驚恐的患者家屬,這些家屬想知道裡面病人的情況。一股濃烈的氣味飄出病區。方尼手下的護士們正在被壓垮。有幾個人待在家裡,但大部分人堅持工作。醫院的工作人員來來去去,從其他地方給她帶來消息,把她的口信帶給醫院的其他地方。一群人在病區門口鬧得人聲鼎沸,其中有病人,也有患者家屬。病區門前有一道鐵絲網做的圍欄。假如一個人明顯生病,而且顯露出類似於埃博拉的癥狀,就應該留在這個區域之內,防止他們和其他人接觸。方尼偶爾離開崗位,去醫院各處辦事,補充物資,尋找汗。汗和她會巡視普通病房,檢查病床上的患者,在他們身上搜尋埃博拉病毒感染的跡象。「姨媽」和汗知道普通病房裡肯定有未確診的埃博拉患者,希望能找到他們並把他們帶走。普通病房裡依然有許多患者躺在床上,住院醫師依然在值班,照顧患有各種疾病的大量病人。這些住院醫師中有一位名叫薩爾·羅傑斯,他將在這場劫難中犧牲。「姨媽」最近每天在醫院工作十四個小時,從日出一直到深夜。

她在工作時極少顯露情緒,只是似乎不顧一切地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事務上。她不哭泣,不大笑,也不微笑。她對護士們的期望超出了她們能夠給予的,對自己也超出了她能給予的。「都交給上帝吧,」她一遍又一遍地說,「上帝保有上帝。」

方尼不久前失去了丈夫理查德,依然在為他哀悼。理查德·方尼是個高大英俊的男人,擁有狂野的幽默感,據說只有他曾經逗得「姨媽」開懷大笑。他為他們的大家庭用水泥磚搭建了一幢大屋子,周圍有牆壁環繞,位於坎布依山較低處的山坡上。理查德還沒完成這幢屋子就突然身故。「姨媽」按照習俗把理查德埋在屋子的地基旁。她不得不肩負起執掌一幢家族大宅的使命。「姨媽」的弟弟是一名流行病學家,名叫穆罕默德·伊拉,他和家人一起住在大宅里,同住的還有姆巴盧和穆罕默德的母親卡迪。

伊拉是個高瘦、安靜的男人,敬愛他的大姐。他用摩托車接送她上下班,早晨天還沒亮,晚上直到深夜。他們沿著杭阿路疾馳的時候,你絕對不會認錯這對姐弟:一個特別高的男人帶著一個矮小的女人,女人一身白衣,雙臂摟著他的腰腹。「姨媽」在埃博拉病區里工作的時候,伊拉永遠就在附近。他給她送飯,替她跑腿,為她在醫院各處送信,他照顧姐姐,確保她不至於太疲憊。

埃博拉病區有個供護士使用的私人房間,護士可以在那兒輪流休息。房間里有一張桌子,上面總是堆滿了手包,護士會在上班前把手包放在那兒。「姨媽」需要休息的時候,一名護士會搬開那些手包,她躺在桌上,伸展身體,休息片刻。她的弟弟經常會坐在房間里,看著她躺在桌上休息。但她似乎永遠不會睡過去。躺了十五分鐘左右,她會從桌上下來,回去繼續管理埃博拉病區。

埃博拉病區里現在有35名病人了,但設計容量僅僅是12名病人。九個小隔間里塞滿了病床和簡易床。每張病床和簡易床上至少躺著兩個人;有些病床甚至三個人。孩子躺在成人身旁。人們在病床上死去,身旁是還活著的病人。埃博拉會導致人們精神混亂,昏頭轉向的病人會下床,在走廊里亂逛,倒在地上爬不起來。埃博拉病區的護士給有脫水癥狀的患者靜脈滴注補液。患者的體液濺在她們的生物安全防護服上。地板骯髒不堪。人們在夜間死去,屍體到第二天早晨才會被搬走。屍體擺放在病床或地板上。假如有時間,護士會把屍體裝進裹屍袋,抬進病房邊充當停屍房的小樓。救護車人員身穿防護服,將屍體運往凱內馬公墓,那是城外一片灌木叢生的野地,作為凱內馬市的義冢,墓地里到處都是沒有標記的墓穴。死於埃博拉的病人只能埋在那兒。

杜蘭客舍

6月22日,下午4點30分

納蒂亞·沃凱埃站在麗娜·莫西斯住處的後門口,拿著裝有麗娜血樣的采血管的塑料袋,與躺在卧室床上的麗娜討論目前局勢。兩人做出決定,除了去衛生間,麗娜無論如何都不能離開房間。納蒂亞保證一旦拿到確定的結果就用手機通知麗娜。

納蒂亞和驗血技師開車趕回醫院,納蒂亞拿著口袋裡的采血管衝進實驗室所在的建築物。她站在高危實驗室的前廳里,穿戴好全套個人防護裝備,然後推開高危實驗室的門。

房間一側有一排窗戶,窗戶底下的窗台上放著一本登記冊。登記冊上記錄了送進實驗室的所有血樣。沃凱埃不願把麗娜·莫西斯的名字寫進登記冊,因為實驗室人員看見了肯定會非常緊張。於是她寫了露西亞·穆薩,穆薩是克里奧語里的莫西斯 。她打開採血管的紅色橡膠蓋,把移液器插進采血管,吸了一小滴她朋友的血樣,把這一小滴血液放進一個很小的試管,然後放入離心機里旋轉,讓紅血球沉到試管底部,血清浮在紅血球上面。然後她純化血清,從血清里提取RNA斷鏈,確定其中是否含有埃博拉病毒的遺傳密碼。這時天漸漸黑了。

高危實驗室

晚間7點30分

日落後一小時,納蒂亞·沃凱埃身穿防護服,站在靠近高危實驗室出口處的室內。她走進盛著漂白水的塑料浴盆,為橡膠靴消毒,然後用漂白水噴淋全身,特別仔細地用漂白水清洗手套外側。她用漂白水噴淋一個盒子的內側和外側,這個盒子裝著一組細長的玻璃管,每個玻璃管里都是一份埃博拉病毒疑似感染者的純化血樣。其中一個玻璃管里裝著「露西亞·穆薩」的血樣。

徹底消毒後,納蒂亞摘掉呼吸面罩,扔進一個大塑料桶,那是個生物危害垃圾桶。她小心翼翼地拉開防護服的拉鏈,脫掉防護服,剝掉手套,把防護服和手套放進生物危害垃圾桶。此刻她身穿便服,站在出口處,納蒂亞轉過身,背對出口,目視高危實驗室內部。她倒退走出高危實驗室。這是操作規程的要求:你必須用後背推開門,倒退著走出來。這樣你就來到了一個彷彿壁櫃的小房間里。離開高危實驗室時之所以要倒退著走,是因為這樣你能看清背後,確保你不會不小心把受到污染的材料或物品帶出實驗室,任何東西都有可能黏附在你的身體上。

納蒂亞離開高危實驗室,拿著盒子走出實驗室所在的建築物,拐彎走進一條小巷,她的集裝箱實驗室就放在這兒。她走進實驗室,把玻璃試管放進PCR儀的托盤,開機運行。

兩分鐘過去了,PCR儀完成一個循環。屏幕上出現幾個點。儀器又完成一個循環,屏幕上出現了更多的點。每過兩分鐘,屏幕上就會增加幾個點。點陣構成的圖案逐漸成形。由點組成的幾條線在屏幕上水平延伸,點出現得越來越多,各條線變得越來越長。每條由點組成的線都屬於一份血樣。假如一個人的血液含有埃博拉病毒,那麼代表這個血樣的水平點線就會拐向上方並逐漸爬升。點線拐向上方就是血樣里存在埃博拉病毒的信號。

PCR儀需要運行一小時左右才會給出可靠的結果。納蒂亞用這段時間考慮接下來的策略:假如麗娜的血樣里檢出埃博拉陽性,那她就應該被儘快接走,每個小時都至關重要。麗娜是美國人,但美國政府還沒有訂出緊急疏散計畫。沒人知道凱內馬在發生什麼。納蒂亞將親自負責麗娜的撤離工作。納蒂亞在凱內馬有個男朋友,他叫哈迪,是一位黎巴嫩商人。哈迪有關係,也有些錢。無論發生什麼,納蒂亞都會陪著麗娜。她去瑞士能得到最好的救治。

可是,她恐怕不可能把麗娜弄到瑞士去。假如檢出陽性,任何一家航空公司都不可能允許她登機。這樣的話,就必須租私人噴氣機送她去瑞士了。機組人員要受過生物危害防範訓練。假如在二十四小時內無法找到並租用這麼一架飛機,納蒂亞就打算把朋友裝進救護車,送她去弗里敦的一家醫院。然而埃博拉也已經開始侵襲弗里敦的醫院,那些醫院也在變得不安全。弗里敦的醫療體系有可能崩潰。納蒂亞其實並不太擔心。她盯著她的儀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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