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無聲閃電 暴力

科因杜

5月26日,下午2點

邁克爾·波凱和夥伴們走進診所,首先勘查此處的平面布局。診所里一共有四個狹小的病房,病房裡擠滿了患者。小隊發現埃博拉患者瑪米·萊比躺在一張病床上,這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病得已經瀕死,焦急的親屬在照顧她,其中包括她的丈夫。小隊請親屬停止照顧,不要再觸碰她。隨後他們更加仔細地探查診所,檢查患者,驚訝地發現還有另外八名患者也顯露出了埃博拉病毒所致疾病的癥狀。奇怪的是,這些疑似患者全都是女性。

見到政府的醫務工作者身穿太空服在診所里轉來轉去,患者和他們的家屬開始驚慌。邁克爾隔著HEPA面罩用克里奧語向萊比女士和親屬解釋說她得了一種名叫埃博拉的病。這種疾病非常危險,有可能傳播給其他人,他說。他想帶萊比女士去凱內馬的政府醫院,她在那裡能得到救治並隔離起來,以免把疾病傳給其他人。他沒有執法權,無法強迫她登上救護車。作為一名患者,她有自由選擇權。

但萊比女士過於虛弱,無法做出決定,只能由她的家屬替她決定。她丈夫贊成送她去凱內馬醫院,但她的親戚不贊成。「那些親戚聽見要去醫院就挑起眉毛,」邁克爾後來回憶道,「他們提起MSF(無國界醫生組織)的幾內亞治療中心。他們說幾內亞人被送進治療中心,然後就完蛋了。」

邁克爾和小隊決定待在防護服里,想方設法說服女人的親屬。他們停留了近四個小時,與萊比女士的親屬討論,但他們非常堅定:她必須留在診所里。

回想一下前面我用馬薩諸塞州市郊居住區打的比方。假如你去牛頓-韋爾斯利探望生病的母親,一群穿太空服的聯邦官員忽然走進病房,聲稱你的母親感染了一種極度危險的病毒,必須送她去某個政府機構,對此你恐怕也會疑慮重重。事實上,你很可能會開始尖叫。

關於瑪米·萊比的爭論越拖越久,診所外聚集起了一群人,流言和手機簡訊在附近地區的村莊里飛速傳播。外面的人越聚越多,邁克爾和小隊聽見了騷動的聲音。他們看見人們在診所窗戶外走動。人群說基西語,其中混雜著很多年輕男人。

駕駛員留在車輛旁。基西駕駛員薩爾·紐可爾能聽懂人們在說什麼,他被嚇壞了。他跑到診所的一扇窗前,朝邁克爾·波凱揮手,波凱走到窗口,打開一條縫。

紐可爾告訴他,那些年輕人在策劃襲擊小隊。他們打算燒毀車輛,不讓小隊逃跑,然後圍住他們,傷害或殺死他們。

波凱跑回隊員身旁,說咱們必須衝出診所,就現在,脫掉裝備,跳過消毒步驟。他們穿著太空服跑出前門,發現面前是一群懷著敵意、手握石塊的年輕男人。他們聚在車輛旁,截斷了小隊的逃脫路徑。

小隊摘掉呼吸面罩,扯掉防護服,踢開橡膠靴。駕駛員從車輛旁跑過來,與小隊會合。波凱和另一名領隊——名叫蘭薩納·卡內的流行病學家——飛快地交換意見。他們認為去小鎮警察局最有可能逃過一劫。警察局在400碼開外。他們已經脫掉了生物防護靴,因此只能穿著襪子奔跑。

那些年輕男人步步逼近,隊員拔腿就跑。他們奔向警察局,緊靠在一起,這400碼變成了一場生死奔逃。那些年輕男人追趕他們,扔石塊。蘋果大小的石塊划出足以砸碎頭骨的拋物線。小隊成員邊跑邊扭頭張望,躲避石塊,終於跑進警察局,氣喘吁吁地停下,追趕的人群在警察局門外站住。所幸小隊成員都沒有被石塊擊中。

說來奇怪,警察們對這場騷亂似乎一無所知。邁克爾和小隊對警察說,他們要上報一起他們剛剛遭遇的暴力襲擊事件。他們還說他們擔心他們的車輛會被燒毀。警察給了他們一張表格,要他們陳述事件細節、發生地點與時間,等等。

邁克爾填寫好表格。但隊伍現在無法離開警察局,因為那些年輕男人不肯散去。夜幕降臨,幾個小時過去。他們望著黑暗,琢磨會不會看見火球升起,他們的車輛被付之一炬。他們聽見摩托車的突突馬達聲響徹小鎮。

幾小時後,小鎮似乎安靜了下來。他們回到車輛旁,車輛沒有受損。然而,隊伍被困在警察局的那幾個小時里,顯露出埃博拉癥狀的九個女人全都從診所消失了,瑪米·萊比也不例外。那些病床上此刻空無一人。

事情是這樣的:人們有手機,人們有摩托車,而消息傳播得飛快。生病女人的家屬組織了營救行動。從馬科納河畔的其他村莊騎摩托車到科因杜只需要二十分鐘。人們在夜幕的掩護下騎著摩托車從各個村莊出發,來診所救走他們的親人。他們把感染埃博拉病毒的九個女人放在摩托車后座上,帶她們前往安全地點,或者藏在村莊里,或者過河去幾內亞。事後人們得知,瑪米·萊比被放在一輛摩托車的后座上,過河去了幾內亞。(幾周後,她活著現身,最終接受了當地新聞媒體的採訪——她是一名埃博拉倖存者。)

小隊沒有在科因杜過夜,小鎮已經變得過於危險,因此他們開車去一個比較大、更安全的鎮子過夜。第二天,他們返回科因杜附近的區域,開車巡視周圍的村莊,詢問村民,尋找逃離診所的九個女人。他們也在搜尋顯露出埃博拉癥狀的其他病人。當地人不願和他們交談。村民顯然把埃博拉的疑似患者藏了起來。

凱內馬

5月27日,晚上8點

隊伍踏上回凱內馬的歸程,邁克爾·波凱打電話給妻子扎伊娜布。他說他安全無恙,名為巡查的遠征歷險結束了,回家還趕得上吃晚飯。孩子們吃得比較早,因為第二天一早還要上學。車輛進入醫院場地,在拉沙熱項目組辦公室旁停車。邁克爾走進辦公室,拉開旅行包的拉鏈,取出一些文件放下。他累垮了。他取下牆壁掛鉤上的里昂比恩 套頭衫穿上,抵禦夜晚的寒氣。寫字檯上方的牆上掛著獅子山東部的巨幅地圖,數以百計的村莊星羅棋布。追蹤拉沙熱病例時他經常查詢這張地圖。此時此刻,村莊星羅棋布的地圖讓他感覺非常不安。埃博拉正在外面活動,但他們很難找到它的蹤跡。他背上拉鏈行李包,戴上頭盔,出門發動摩托車。

他在爛泥水坑之間穿梭,感受著潮濕而清新的晚風吹在臉上。雨季的夜晚很美,涼爽,雷暴雨時常不期而至。回家的路線要經過很多簇擁在一起的小房屋,它們用水泥磚搭建,被高低起伏的泥土街道分隔開。大部分屋子黑洞洞的,偶爾有一盞日光燈射出發綠的光芒。在這些屋子裡,父母正在收拾餐桌或準備睡覺,孩子們已經上床休息。

幾年前,一場名為「血鑽之戰」的內戰摧毀了凱內馬及其周邊鄉村。劫掠成性的士兵手持自動武器,射殺了大量民眾,用大砍刀砍掉人們的手腳,用處決來逼迫人們在鑽石礦里勞作。原因當然是鑽石。誰控制了鑽石礦,也就控制了獅子山這個國家。戰爭已經結束,情況有所好轉,但他常常覺得在凱內馬生活並不容易。他很難向國外同事解釋在凱內馬養家糊口的感受。他開上一條路,這條路與廢棄的凱內馬機場的泥土跑道平行。好些年沒有飛機在這兒降落過了。

他拐上一條泥土小徑,這條小徑通往廢棄跑道盡頭的一片房屋。他在他家旁邊停車,這是一幢簡樸的灰泥建築物,它乾淨得毫無瑕疵,漆成黃色,有玻璃窗和新蓋的鐵皮屋頂。他和扎伊娜布在撫養兩家人的孩子。他們自己的孩子有的是少年,有的剛成年。他們還在幫邁克爾的弟弟帶孩子,他們都是幼兒。邁克爾的摩托車的聲音吸引了孩子們,他們跑出屋子。他是個慈愛的父親。他停車的時候,孩子們圍攏在他身邊,期待他的擁抱。

「巡查怎麼樣?巡查怎麼樣?」孩子們問。

「謝天謝地,不算太糟糕,」他說,「別碰我。」他堅決地對孩子們說。

孩子們連忙退開。他們不明白老爸為什麼不允許他們碰他。他從摩托車上下來,脫掉鞋襪。孩子們好奇地看著他。他在遭到污染的地區走了兩天,他的鞋子有可能沾著病毒。他把雙腳放進一雙拖鞋裡,拖鞋是他特地留在室外的。他腳上也有可能沾著埃博拉病毒粒子。拖鞋能保證他的雙腳不接觸孩子們有可能碰到的所有表面。他穿著塑料拖鞋走動,命令孩子們別靠近他,回屋裡去:「現在都給我進去。」

他把鞋和拉鏈包塞進一個其他人都不準碰的地方,然後走到屋外的水井旁,打上來一桶水,拎著水桶走向屋子旁邊一幢同樣由水泥磚搭建的小建築物。那是浴室,他拎著水桶走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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