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無聲閃電 閃電

克邦杜,獅子山

2014年4月8日至10日

麥寧道還活著的時候,是她的妹妹和母親在照顧她,現在處理屍體的任務也落在了她們頭上。她們先用灌腸術從內部清理屍體,然後用水清洗外部。兩人將清水澆在屍體上,有可能用塑料洗衣盆之類的容器收集髒水。也許兩人並沒有保留她們用來清洗屍體的水。具體情形實在不得而知。

危機正在消退的時候,我為寫作這本書來到凱內馬做調查;一天晚上,我和一位名叫麥克蒙·卡隆的獅子山公共衛生專家喝啤酒,他告訴了我一些我從沒聽說過的事情。卡隆曾經為世界衛生組織工作,前往麥寧道那個村莊附近的鄉村,尋找埃博拉患者,想辦法把他們送進治療中心,以免將疾病傳給其他人。

「埃博拉傳播的整個秘密,」卡隆說,「就在於有人用水清洗屍體,然後收集這些水重複使用。」清洗屍體的水被小心翼翼地儲存在容器里。家庭成員會在悼念和追思儀式上使用這些水。「假如你是死者的兒子,你就要用清洗過屍體的水清洗身體,」卡隆解釋道,「然後女兒再用兒子用過的水清洗身體。」清洗儀式有時在聖樹林中完成,那是一片古老的森林。這種儀式類似於哀悼者在森林裡緊挨著屍體吃死者生前最喜愛的食物。卡隆說,家庭成員有時會在儀式中飲下清洗用水,通過這種方法將死者的精魂送入體內。

埃博拉的受害者會大量出汗。汗腺會隨著汗液送出巨量的埃博拉病毒粒子。汗液依附在皮膚上,水分蒸發後留下由病毒粒子構成的薄膜。患者繼續出汗,病毒粒子繼續在皮膚上累積。到一個人死於埃博拉所致疾病時,屍體上會塗滿埃博拉病毒粒子。屍體的一平方英寸皮膚上很容易就會攜帶著1 000萬個病毒粒子。只需要一個病毒粒子就能在另一個人體內造成感染。只要環境保持濕潤,埃博拉病毒粒子就非常頑強。實驗表明,埃博拉病毒粒子能在死者皮膚上停留七天之久也依然具有致病能力。

4月10日,星期四

麥寧道的葬禮在她去世後兩天舉行。至少200人參加了葬禮,以成年女性和少女為主,他們的哀悼極為沉痛。麥寧道躺在停屍架上,由上等布料包裹身體,露出面部——或許還有手臂和雙手——供人瞻仰。悼念者趴在她身上哭泣,撫摸她的臉,擁抱她。隨著人們觸碰屍體,死者皮膚上的埃博拉病毒粒子轉移到悼念者的皮膚和衣服上,尤其是他們的手上。悼念者在葬禮中互相觸碰和擁抱,用手指擦拭眼睛裡的淚水。來賓眾多,他們圍繞麥寧道的停屍架走動,表達哀思,因為失去她而痛苦。

我記得我父親去世的時候。當時我陪著他。我母親也在。他的呼吸漸漸停止,我母親摟住他,而我擁抱我的母親。過了一會兒,我伸出手放在父親臉上,他的皮膚依然溫暖,但生命已經離開了他。我無能為力,只能在他離世時輕輕撫摸他的面頰。麥寧道的葬禮上,人們表達哀痛,撫摸麥寧道,然後彼此接觸,曾經依附在她裸露皮膚上的一些病毒粒子從一個人傳給另一個人,最終整個人群都受到了埃博拉的污染。病毒粒子沾在人們的手指和手掌上、臉上、頭髮以及衣物和眼睛裡。埃博拉病毒從一個人傳給另一個人,靠的是最深沉最個人的情感聯繫,正是愛、關懷和責任將人們連接在一起,明確地定義了我們的人類身份。病毒利用人類天性中最美好的那些元素,作為人際傳播的手段。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種病毒是真正的惡魔。

一個形態完整的埃博拉病毒粒子落在人類眼瞼的濕潤黏膜上,幾秒鐘之內它就能穿過黏膜,進入一條毛細血管。進入毛細血管後,病毒粒子會被拉進靜脈血管構成的系統,這部分血管系統通向心臟。病毒粒子是一小段繩索狀的漂浮物,七扭八歪、具有彈性,它在血流中翻騰、轉動。它與紅血球碰撞,但每次都會彈開,不會黏附在紅血球上。假如一個病毒粒子有一小段義大利面那麼大,那麼一個紅血球就會大得像晚宴用的餐盤。埃博拉病毒粒子經過心臟和肺部,跟隨血流進入動脈血管構成的系統,這部分血管系統從心臟通向身體的所有器官。埃博拉病毒粒子落在眼瞼上六十秒後,就有可能來到人體內的任何一個地方。

最後,人體內的某處,這個粒子黏附在一個細胞上。病毒內核被拉進細胞內部。於是,一個埃博拉病毒粒子就佔領了一個人身體內的一個細胞。從這個時刻起,這個人就很可能難逃厄運了。

埃博拉病毒粒子的內核在細胞內分解。攜帶遺傳密碼的RNA鑽出病毒粒子的破裂內核,就像一根線從紡錘上旋轉著鬆開。接下來,它的遺傳密碼控制細胞機體,強迫細胞複製埃博拉病毒粒子。十八個小時後,新誕生的繩索狀埃博拉病毒粒子滲出細胞,它們像頭髮似的長出細胞,斷裂後被血流帶走。一個被感染的細胞能吐出多達1萬個新埃博拉病毒粒子。這些粒子來到身體內的各個角落,感染更多的細胞,每個細胞再吐出成千上萬的病毒粒子。這就是病毒的所謂「極度擴增」。很快,這個人的身體里充滿了病毒粒子,免疫系統隨之崩潰。到宿主死亡時,其體內的海量細胞已經將自己變成了埃博拉病毒粒子。埃博拉病毒粒子完全由人體的材料構成:埃博拉是人體的反人類形變。埃博拉病毒在人體內的擴增是大自然的一項陰森奇蹟。

麥寧道在克邦杜村的葬禮結束後,來自三角洲各處的悼念者回到家裡,其中的一些人最終發病。親友照顧患者,病毒轉移到照顧者身上,順著責任與情感的鏈條傳播。埃博拉就像寄生蟲,進入愛與關懷的人際網路,人性的紐帶最終將每個人和全世界其他所有人聯繫在一起。

有些被感染的個體會去其他地方尋求幫助,他們向醫院和醫生求助,向家庭成員求助,向治療師求助,前往馬科納三角洲內外的其他國家。人際網路攜帶著病毒延伸進入非洲西部的無數城市。麥寧道的葬禮是集聚中心,是啟動事件,使得埃博拉在人類這個物種內大規模爆發,它是過去這一百年里毀滅性最強、擴散速度最快的感染性致命微生物。

流行病學家後來終於得知麥寧道的葬禮,追蹤從葬禮而起的感染鏈,他們發現至少有365個埃博拉病例可追溯至那場葬禮。麥寧道葬禮引發的傳染鏈朝著所有方向擴散,進入賴比瑞亞和幾內亞,撲向70英里外的凱內馬政府醫院。鏈式反應源於一個小男孩接觸了一隻動物(很可能是一隻蝙蝠),幾個埃博拉病毒粒子因此跨越了將一個人的身體與整個大自然分隔開的模糊界限。

這種寄生物從大自然跳進男孩體內,然後開始擴增,七個星期後,它進入克邦杜村的希雅·旺達·科尼奧諾女士的身體,當時她很可能坐在一輛小公車上,緊貼著一名生病的乘客顛簸。她死於3月3日,在克邦杜附近下葬。二十八天後的4月1日,雅各布·麥凱瑞發郵件報告科尼奧諾女士的死亡與下葬,但胡瑪爾·汗和他的團隊沒有讀到。

假如汗的團隊讀到報告,意識到其中的含義——埃博拉已經傳入獅子山,正活躍於克邦杜——他們肯定會派遣監控小隊前往克邦杜村,搞清楚那裡的情況。小隊會在4月1日後不久抵達克邦杜。他們很可能會發現麥寧道躺在卧室里因埃博拉而奄奄一息。

假如凱內馬團隊發現了麥寧道,他們應該能夠隔離她,從而保護人們不暴露在埃博拉病毒之下。凱內馬團隊或許還能阻止人們為麥寧道舉行大規模的公共葬禮。假如麥寧道的葬禮不曾發生,埃博拉病毒還能沿著傳染鏈飛馳擴散進入世界嗎?這場爆發還會如此廣闊和深入嗎?埃博拉病毒還會抵達達拉斯、拉各斯和紐約嗎?假如能夠及時找到麥寧道,這場疫病的一顆熾烈種子就未必能夠發芽,整個爆發或許就會更符合邏輯和更加可控。

也許會,也許不會。我們永遠不可能知道了,因為現實不是這麼演進的。另外,也不是說胡瑪爾·汗和他的團隊犯了什麼錯誤。他們沒有犯錯。這是在說歷史會因為不起眼的小事而改變。隱秘的小事件能夠引發漣漪效應,漣漪有可能擴散增長。一個孩子接觸了一隻蝙蝠……一個女人在公共汽車上和一個感覺不舒服的人靠在一起……一封郵件消失在電子海洋里……一名患者未被及時發現……結果:突然之間,未來降臨。

埃博拉並非單打獨鬥,而是群體作戰。從幾個埃博拉病毒粒子溜進男孩體內開始,病毒就在越來越多患者的身體里自我複製。病毒粒子數量眾多,彼此不和,每個粒子都在與其他粒子競爭,尋求機會進入一個細胞,完成自我複製。病毒粒子自我複製時會出現錯誤,集群中會湧現彼此之間略有區別的埃博拉。你可以把病毒想像成魚群,一個粒子是一條魚。魚在游泳,它們在遊動和繁殖中改變,直到魚群里存在許多種類的魚,同時數量急劇增加,有些魚比其他魚更擅長游泳,長著更尖利的牙齒。

到麥寧道在3月26日前後感染病毒的時候,原先感染小男孩的病毒已經突變成幾種不同的扎伊爾埃博拉。病毒在人與人之間鏈式傳播,毀滅他們的免疫系統,探索人體的防禦機制,開始適應這個物種。3月初的某個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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