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無聲閃電 麗莎·亨斯利

弗雷德里克市,馬里蘭州

日出前,2014年3月21日

在法國科學家判定非洲西部的血樣里的微生物是一種絲狀病毒的八小時後,馬里蘭州弗雷德里克市,病毒學家麗莎·亨斯利在家中樓上的卧室里蹬固定自行車。清晨時分,天還沒亮。這是個冰冷潮濕的早晨。她一邊蹬自行車,一邊拿起手機瀏覽電子郵件和回信。上午5點48分,一名同事的郵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他問她知不知道幾內亞出現了一種不明出血熱病毒。

她邊蹬車邊輸入:「聽說是埃博拉。還不知道更多情況——情報是保密的。」

她結束鍛煉,洗澡,穿衣服。春天按理說就快來了,但今天早晨是純粹的嚴冬。她穿上緊身衣褲、長裙、毛衣和粗跟樂福鞋。麗莎·亨斯利有一雙棕綠色的眼睛,面部線條清晰,棕色直發染成淺色並剪短,蜷曲著沿顴骨垂落。她稍微化了一下妝,決定戴上一副銀耳環。

現在該叫兒子起床了。她走進兒子的卧室,抬頭望向天花板。詹姆斯睡在寫字檯上方的高架床上。「親愛的,該起床了。」

天花板附近一陣翻騰,詹姆斯的臉蛋終於從床沿冒出來,他低頭看著母親,頭髮比平時更加彭亂。她猜兒子睡得很晚,多半在網上亂逛或用筆記本電腦玩遊戲。

詹姆斯爬下豎梯,開始穿衣服,她走回自己的房間,過了一會兒,她聽見:「老媽,背我下樓。」她回到兒子的房間,他跳到她的背上,她背著兒子下樓去廚房。

詹姆斯患有血友病,這種遺傳學疾病會導致血液難以正常凝結。血友病患者有個小傷口就會血流不止,頭部或身體遭到重擊後有可能會出現危險的內出血。詹姆斯的血友病不算嚴重,很容易治療,當他還小的時候,亨斯利決定每天抱他上下樓,免得他在樓梯上摔倒,尤其是剛學習走路的時候。現在詹姆斯已經九歲了,他是個活躍、健康、愛運動的孩子。他經常上樓下樓,但她每天早晨都背他下樓,每天晚上背他上樓。這成了家裡的某種傳統,兩人都樂在其中。

她送兒子到學校,然後開車去德特里克堡。凱托克廷山的灰色身影聳立在陸軍基地背後。山上的樹依然光禿禿的,在雨意盎然的天空襯托下,顯得更像緊貼山峰的霧氣,而不是樹木。她開車經過安檢門進入基地,在全國跨部門生物防禦園區旁停車。園區靠近德特里克堡中心,由一組建築物組成,除了其中一座,所有建築物都是嶄新的。

亨斯利經過檢查站進入園區,走向一座L形的建築物,它叫綜合研究設施(簡稱IRF)。IRF歷經九年修建後剛剛完工。這個設施是國立過敏和傳染病研究所的一部分,研究所則隸屬於國立衛生研究院(簡稱NIH)。IRF的使命是開發醫藥反制措施,也就是能夠擊敗致命的新發病毒和先進的生物武器的實驗性藥物與疫苗。麗莎·亨斯利最近被任命為IRF的一名助理主任。她負責設施內的所有科學研究項目。管理IRF對全世界最危險的那些病毒的研究屬於她的職責。她剛接手這個工作不久,僅僅兩個月前才加入IRF。

IRF大樓一側有著玻璃幕牆,看上去像個魚缸,另一側則是個磚面的龐然巨物,沒多少窗戶,人們稱之為生物防護區。這個區域有數間四級生物防護實驗室,科研人員在這裡研究地球上最危險的那些病毒。IRF是全世界最先進的四級生物安全研究設施,是國立衛生研究院的掌上明珠。

亨斯利穿過第二個檢查站進入IRF,她沿著走廊來到她的辦公室。辦公室散發著新鋪地毯的氣味。門上貼著詹姆斯畫的色彩繽紛的長頸鹿。她在辦公桌前坐下,開始瀏覽今天要完成的任務。會議。員工組織。研究項目,如何搭班子,如何進行研究。預算。實驗室安全。IRF的四級實驗室尚未投入使用,密封防護服實驗室還在等待聯邦驗收人員下發安全許可。也就是說IRF依然是個普通設施,還沒有變得高危。只有在四級實驗室通過安全驗收之後,IRF才會成為高危區域。到了那個時候,冷凍的四級病原體才會裝在小瓶里送進設施,放入IRF四級實驗室內的超低溫冷庫。實驗室隨即變成高危區域,而IRF將成為自然界一些最兇猛的生命體的最高級別監獄。

亨斯利看信回信,但腦子裡總在想埃博拉病毒。她花了十六年致力於尋找埃博拉病毒所致疾病的治療手段。沒有治療手段,也沒有疫苗。沒有藥物,沒有療法,什麼都沒有。埃博拉每次爆發,醫生都會被扔回中世紀。想阻止埃博拉爆發,唯一的辦法就是把人關進隔離營地,坐視患者像蚊蠅似的死去,與14世紀的鼠疫屋毫無區別。最優秀的醫生面對埃博拉患者,能做的也只是給他們補水,希望他們能自己好起來。

麗莎·亨斯利剛進入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學習公共衛生的時候,她開始思考人類免疫缺陷病毒,也就是HIV。近期研究成果表明,HIV最常見的類型從一隻黑猩猩身上跨物種跳躍到一名人類身上,時間約為1910年前後,地點在喀麥隆東南部,剛果河的一條支流沿岸。HIV從第一名人類宿主開始從人到人擴散,在人類這個物種內擴增,最終傳入地球上的每一個人類社群。在本書寫作之時,HIV感染者共有7 000萬左右,其中3 500萬人死於艾滋病。根據亨斯利的描述,當時還是大學生的她在一閃念間突然確信,新發病毒將成為她這個時代對人類健康威脅最大的事物。就在這一刻,她立志要成為一名科學家,在它們從生態系統內部浮現出來時阻止它們,免得它們中的一個重創人類。「想像一下,假如咱們能及時截斷HIV的爆發曲線,那該有多好。無數生命能夠得到拯救。我想對下一個HIV做些什麼。」

得到公共衛生學的碩士和分子生物學的博士學位後,1996年,亨斯利在德特里克堡的美國陸軍傳染病醫學研究所(簡稱USAMRIID)找到了工作。USAMRIID的主樓是一座巨大的生物防護建築物,幾乎沒有窗戶,修建於1960年代末,塞滿了一個個高危區域。USAMRIID現在是德特里克堡的全國跨部門生物防禦園區的一部分,也是園區內最古老的設施。亨斯利開始為USAMRIID工作時,對密封防護服一無所知,也沒興趣進入高危區域工作。她打算研究一種比較溫和的病毒,它能引發普通感冒,尤其是在孩童身上。這種感冒病毒也會感染許多種類的野生動物。亨斯利認為某種野生感冒病毒會在地球上的某處從動物跳到人類身上,從而導致一種新發致命感冒的全球性爆發。

普通感冒對麗莎·亨斯利來說或許令人激動,但在USAMRIID的一位上校眼中就不怎麼有看頭了,她叫南希·傑克斯,是研究埃博拉病毒的專家。亨斯利進入USAMRIID近一年後的一天,傑克斯問亨斯利能不能私下聊幾句。「南希把我拉進她的辦公室,說:『現在你要研究埃博拉了。』」亨斯利說。亨斯利覺得傑克斯上校並沒有給她選擇的餘地。

南希·傑克斯和研究埃博拉的其他人員培訓亨斯利學習四級規程:如何穿上和脫下加壓的生物安全密封防護服,如何穿過氣密室,如何用消毒淋浴為防護服外側消毒。態勢感知:明確地知道你的雙手每時每刻的位置。極度謹慎地使用針頭和銳器。亨斯利喜歡在四級實驗室里工作。她對高危實驗室內做研究幾乎上了癮,她迷上了埃博拉病毒。你戴著手套,拿著一個燒瓶,裡面的懸浮液含有100億個埃博拉病毒粒子,燒瓶離防護服的透明面罩只有幾英寸,這種感覺確實很刺激。你總會忍不住思索,萬一這種病毒撈到機會,在人類體內大肆擴增,人類這個物種究竟會發生什麼。

大多數醫學研究者對身穿密封防護服研究四級病毒毫無興趣。身穿生物安全的密封防護服工作不但極其消耗體力,而且非常危險。它需要你完全集中注意力,簡單操作也需要耗費更長的時間才能完成。假如你的密封防護服被扎出一個針眼而你沒注意到,幾個四級病毒粒子就有可能鑽進去,與你親密接觸,你根本不知道發生過什麼,直到突然開始嘔血。

麗莎·亨斯利研究過有可能阻止和減緩埃博拉侵蝕人體的幾乎每一種實驗性藥物和疫苗。她的研究重心是病毒的一個亞種:扎伊爾埃博拉。扎伊爾埃博拉是人們發現的第一種埃博拉病毒,1975年它在扎伊爾揚布庫的揚布庫天主教傳教區引起疾病爆發。

在本書寫作之時,埃博拉共有六個已知亞種。也就是埃博拉六姐妹。按照發現先後排列,這六個亞種分別是:扎伊爾埃博拉、蘇丹埃博拉、雷斯頓埃博拉、塔伊森林埃博拉、本迪布焦埃博拉和邦巴里埃博拉。埃博拉的各個亞種擁有自己的遺傳密碼,與其他亞種均有所不同。扎伊爾埃博拉是六個亞種里最致命的,它是嗜殺的大姐。1976年爆發時,扎伊爾埃博拉殺死了88%的患者,後續幾次爆發的致死率約為60%至70%。扎伊爾埃博拉不但是五種埃博拉里最致命的一個 ,也是所有已知絲狀病毒(埃博拉所屬的病毒科)里最致命的。扎伊爾埃博拉是病毒之王。

麗莎·亨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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