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無名瘟疫 飛行

揚布庫傳教區

1976年9月25日,下午2點

米莉亞姆修女脫掉腰部以上的衣服。她手臂細長,戴一塊造型優雅的小手錶。穆揚貝為她檢查身體,注意到奇異的紅疹布滿她的胸部和軀幹。

覆蓋身體的紅疹狀如紅色的雞皮疙瘩,從呈現出紅色斑塊的皮膚上長出來。這些紅色斑塊是小塊的皮下出血,醫學上稱為瘀斑。它們是星形的小塊血泊,從破裂的血管向皮膚下層擴散。這位修女是歐洲人,皮膚近乎透明,因此出血清晰可見。

穆揚貝從沒見過這樣的紅疹。這是另一個異常情況。在他看來,他此刻見到的是一種多形態疾病。這種疾病在不同患者身上的不同發展階段呈現出不同形態。多形態疾病難以診斷,因為它會變身,儘管是一種疾病,卻擁有諸多面孔。想看清揚布庫疾病的全貌就像在看波動水面上的陽光倒影,你只能見到不斷變幻的光影舞蹈,它們永遠不會結合成太陽的真實寫照。

穆揚貝用法語輕柔地對護士說:「我認為,修女——我認為我們必須去金沙薩才能找到答案,因為我不了解這種疾病的特性。」

她拒絕離開傳教區。「我不能和你去金沙薩,」她說,「假如我去金沙薩,就等於背棄我的崗位和工作。」

她已經成為他的患者。患者有自由選擇權。他只能和她講道理。「我們去金沙薩非常重要,」他說,「因為我們在金沙薩有實驗室,我們在那兒能解開這個謎團。」

「我不能去。人們會說我背棄了他們。」

他說他可以送她去金沙薩的恩加利埃馬醫院。這家私立醫院位於古老的殖民區,是金沙薩市最好的醫院。假如他和駐院醫生能辨別出這種疾病,他們就可以提出治療方案了。揚布庫的所有人民都會因此受惠。他說,只要她允許他送她去醫院,她就能繼續服務揚布庫的患者。

說到這個份上,米莉亞姆修女終於答應了。

她需要一名女性陪同,因為在旅途中有可能需要貼身護理。一位名叫艾德蒙妲的修女答應和他們一起去,由她照顧米莉亞姆修女。

但就在他們即將出發時,傳教區的主管者奧古斯丁·斯萊格斯神父告訴穆揚貝和奧蒙博說他也在發燒。兩位醫生邀請神父加入他們的隊伍。一架定班客機通常每周三次降落在邦巴鎮的泥土跑道上。按照計畫,下一個航班將於第二天傍晚降落,也就是近三十個小時後。他們打算盡量趕那趟航班,當然了,前提是它能降落。雨季期間,空中旅行難以保證守時。

穆揚貝把裝樣本的箱子放在路虎的車尾廂里,一行人坐進越野車,啟程前往邦巴鎮。小鎮在50英里外,在這條顛簸土路上需要開五個小時,先前醫生就是走這條路來到揚布庫的。路虎里現在擠了六個人,其中米莉亞姆修女和斯萊格斯神父已經出現了這種怪病的癥狀。除了他們,車上還有艾德蒙妲修女、奧蒙博、穆揚貝和駕駛員。

穆揚貝被安排坐在米莉亞姆修女旁邊,他們坐在後排座位上,他緊貼著修女,越野車每次左右搖擺,他就會撞在她的身上。修女的發燒似乎越來越嚴重。他能感覺到從她身上散發出的熱量,她的面部和手臂大汗淋漓。他注意到她那種古怪的紅疹也在擴散,已經從襯衫衣領底下爬出來,順著脖子向面部進發。穆揚貝還看見紅疹從白色襯衫的短袖裡面鑽出來,順著她裸露的手臂向雙手擴散。她的一條手臂與他裸露的手臂相互摩擦,他感覺到她的汗蹭到了他的皮膚上。他們在土路上顛簸前進,米莉亞姆修女保持堅忍克制。

他們抵達邦巴鎮的天主教傳教區時天已經黑了。這個傳教區的主管神父卡洛斯·隆美爾迎接他們,為他們安排房間過夜,兩位修女與其他人分開住宿。第二天白天,他們在邦巴鎮傳教區安靜地休息。傳教區沒有冰塊,無法低溫保存血液和肝臟樣本。樣本開始變質。

臨近日落的傍晚時分,一架螺旋槳驅動的雙引擎福克友誼飛機降落在邦巴鎮的跑道上,這種飛機是非洲天空中的馱馬。這個小群體登上飛機,兩位醫生攙扶修女和神父就坐。友誼飛機起飛,爬升到河面上空,然後轉向東方,背對著他們的最終目的地金沙薩,駛向剛果河上游,這條航線帶著飛機前往維多利亞湖和東非。想離開邦巴鎮,這是唯一的航班,因此兩位醫生別無選擇,只能接受。友誼飛機繼續飛向河流上游,河道逐漸轉向東南,太陽落到了地平線之下,天空漸漸變成鈷藍色。剛果河在飛機前方伸展,河流寬達數英里,與無數沙洲彼此交織,它的諸多水道在漸深的暮色中變得難以分辨。斯萊格斯神父和米莉亞姆修女的病情逐漸惡化。帶有傳染性的微生物也登上了友誼飛機,它和人類一起飛往最終要去的金沙薩,這座城市擁有200萬人口,通過飛機航班連接著世界各地的許多城市。

現在我們知道這種微生物是一種當時尚未被發現的病毒,人們很快會將其命名為埃博拉。這種病毒是絲狀病毒家族的成員,這種寄生生物通常存在於非洲赤道地區的生態圈內的某種動物體內。這種動物是埃博拉病毒的自然宿主,有可能是某種蝙蝠,也可能是生活在蝙蝠身體上的某種小型生物——非常有可能是某種吸血昆蟲,例如虱子或蟎蟲。偶爾會有幾個埃博拉粒子離開病毒的自然宿主,進入人類的血流。於是病毒在人類的細胞內開始自我複製。

埃博拉在血液循環系統內高度集中。一個人死於埃博拉時,字母O這麼大的一滴血里往往含有1億個埃博拉病毒粒子。埃博拉能在七到十天內摧毀一個人的免疫系統。HIV病毒破壞人類免疫系統的時間則要以年計算。埃博拉患者通常會精神混亂或錯亂:病毒以某種未知的方式影響大腦,它還會導致面部表情的改變,讓面容呈現出猶如面具的獃滯模樣。埃博拉患者會在接連休克中突然死亡,死亡時身體往往會因震顫和抽搐而抖動。沒人知道埃博拉如何摧毀人體:一個人死於埃博拉病毒引發的疾病時,死亡原因是未知。

儘管埃博拉病毒對人類來說如此殘暴,這種生命形式卻簡單得不可思議。一個埃博拉病毒粒子僅僅由六個結構性蛋白組成,它們編織在一起,所形成的物體酷似一小段煮熟的義大利面。一個埃博拉病毒粒子僅寬80納米、長1 000納米。把一個埃博拉病毒粒子放大成一段真正的義大利面,那麼一根人類毛髮將粗達12英尺,像一棵參天紅杉那麼巨大。

實驗表明,只要一個有活性的埃博拉病毒粒子進入人類血液循環系統,就能導致致命感染。埃博拉在人與人之間通過直接接觸體液傳染,尤其是血液和汗液。埃博拉病毒粒子進入血流後會隨著血流漂流,直到粘附到一個細胞上。病毒粒子會被拉進細胞,接管細胞的運行機制,命令細胞開始複製病毒。絕大多數病毒會利用特定的組織細胞完成複製。舉例來說,引起感冒的諸多病毒在鼻竇和咽喉部位進行複製。但埃博拉會在除骨骼和大骨骼肌之外的所有組織內自我複製,對血管內壁有著特別的親和力。大約十八個小時後,被感染的細胞會釋放出數以千計的新病毒粒子,它們以繩索狀從細胞萌發出來,最終細胞會變得像一團纏結的毛線。

每個埃博拉病毒粒子上有大約300個柔軟的球形突出。這些球形突出能幫助病毒粒子進入人體細胞。埃博拉病毒粒子內部是由盤卷的蛋白質構成的管狀物,它縱向貫穿整個病毒粒子,就像一根內管。在電子顯微鏡下觀察,內管壁像是有滾花構造。與病毒粒子的其他部分一樣,內管也在漫長歲月中經過了自然選擇之力的塑造。埃博拉所屬的絲狀病毒科似乎以某些形式存在了數以百萬年計的時間。埃博拉病毒粒子的內管里是即便用高倍顯微鏡也看不見的RNA長鏈,這個分子包含著病毒的遺傳密碼,也就是基因組。RNA分子用核苷酸鹼基(俗稱「字母」)記錄遺傳密碼。這些字母按照應有的順序排列,構成了能讓病毒自我複製的完整指令集。

根據近期一項研究中的計數,埃博拉病毒粒子的基因組編碼有18 959個字母。從生物體的角度來說,這個基因組小極了。相比之下,人類基因組約有32億個字母的DNA編碼,而火炬松有220億個字母的編碼。用RNA傳遞遺傳密碼的病毒——就像埃博拉——在增殖時往往會出現編碼複製錯誤,這些錯誤被稱為突變。

埃博拉屬於名為新發病毒的一類病原體。通常來說,新發病毒在自然條件下只會感染某些種類的野生動物,但也有能力感染人類。這些病毒能從野生宿主跳進人類體內,然後開始自我複製。這個過程名為病毒的跨物種跳躍。根據研究病毒基因的遺傳學家所說,病毒的跨物種跳躍——從一類宿主遷移到另一類——已經持續了數十億年。通常來說,病毒在進入新一類宿主後會快速突變。隨著病毒在新宿主體內遇到新的生存條件,其遺傳密碼也會開始改變。病毒會適應新的宿主,確保它能一直延續繁衍下去。

新發病毒在完成從動物到人類的跳躍後,就能夠開始從一個人傳給另一個人了,病毒由此啟動鏈式感染,在新的人類宿主群體內擴大勢力範圍。從原有生態系統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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