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無名瘟疫 生命形式

揚布庫

1976年9月23日,晚上9點

穆揚貝和奧蒙博巡視醫院後,來到宿舍樓與諸位神父和修女共進晚餐。那天晚上他們吃的是富富 、大蕉和米飯,澆上用搗碎的木薯葉做的綠色醬汁。穆揚貝胃口大開。這是最好的鄉間食物——簡單的美味素食,對身體有好處。

死去的患者和修女令神職人員陷入憂慮,他們吃得非常安靜。傳教區的主管神父奧古斯丁·斯萊格斯很可能汗出如漿,餐具在手裡顫抖,就像是感染了瘧疾。健談的傑諾薇瓦修女似乎健康狀況良好。傳教區禁止飲酒,但利昂·克萊斯神父——一位喜愛歡宴的壯實神甫,大家叫他利奧神父——偶爾會用自己製作的雞尾酒招待其他傳教士,這種特製飲料用苦艾酒、檸檬和香蕉發酵而得的原酒精調配而成。利奧神父似乎情緒穩定,很可能得到了自製雞尾酒的幫助。助理牧師桑戈·傑梅因神父,這位留著山羊鬍的瘦削老人在餐桌前顯得沒精打采。他有可能在哀悼,或是精神受創,因為僅僅四天前他才為比埃塔修女主持了臨終儀式。餐桌前還有一位米莉亞姆修女,她是個中年比利時人,身材瘦削,極度安靜,面容窄長,鼻樑修長而纖細。米莉亞姆修女也許在遭受某種怪異的不適感的折磨,然而即便她感覺不好,也沒有在餐桌前提起。

穆揚貝吃著木薯葉,和這些神職人員稍微聊了幾句,心裡在想他剛剛在空蕩蕩的醫院裡見到的景象。他面臨兩個簡單的問題:這是什麼疾病?該如何阻止它的傳播?

他還沒有檢查過感染這種疾病的任何患者。假如不知道這是什麼疾病,他和奧蒙博醫生該如何應對?要是不親眼看見患者,他們怎麼可能知道它是什麼?至於剛剛兒科病房裡死去的嬰兒,在非洲鄉村地帶嬰兒有可能死於無數種原因。到目前為止,這種疾病還只是傳聞甚至妄想,一個陰森的鬼影,從醫院裡飄過,殺死患者,現在去了別的地方,至少暫時如此。穆揚貝是病毒學家,他必須考慮病毒爆發的可能性。他敬畏病毒,因為它們能夠主宰人類的生命。

病毒粒子是一個極小的囊體,由蛋白質以富有數學美感的方式交織而成。病毒內蛋白質互相交織的圖案比雪花複雜無數倍。有時蛋白質衣殼外還覆蓋著一層脂類包膜。囊體內是極少量的DNA或RNA,也就是承載病毒遺傳密碼的分子。遺傳密碼是病毒的操作系統,也就是所謂的「濕件」(wetware),這個完整的指令集能夠讓病毒自我複製。與雪花或任何一種晶體不同,病毒能夠按原樣再造它的形態。就好像一片雪花落下時開始自我複製,雪花的複製品再自我複製,與第一片雪花完全相同的複製品越來越多,直到徐徐飄落的雪花充滿天空,每一片雪花都是第一片雪花的完美複製品。

許多病毒學家認為病毒並非真正的活物。但另一方面,病毒也明顯不是死物。病毒學家喜歡將它們描述為「生命形式」。這個術語本身就自我矛盾:一樣東西既然是某種形式的生命,又怎麼可能不是活物呢?病毒在介於生和死之間的朦朧邊緣地帶延續著它的存在,在這個灰色地帶,我們無論見到什麼,都無法證明它活著,也不能斷言它是死的。

想要理解病毒,不妨將它們想像成生物機器。病毒是一台生物質的納米機器,一台微小、複雜、有點毛茸茸的機械,它有彈性、可彎折、能扭擺,動作往往不是那麼精確:由黏糊糊的構件組成的緊湊型顯微機械。病毒行動詭秘但有邏輯,狡猾奸詐,反應迅速,機會至上。病毒和所有類型的生命一樣,也擁有自我繁衍的強烈驅動力,因此能夠經歷億萬年存活下來。

當病毒在宿主體內開始迅猛地自我複製,這個過程被稱為病毒擴增。隨著病毒在宿主體內一次次倍增,宿主這個活著的生物體有可能被摧毀。病毒是生物世界中的不死者,是來自遠古的殭屍。病毒的起源不為人知,我們不知道它們如何開始存在,何時出現在地球生命史之中。病毒有可能是在生命剛誕生時出現的生命形式的範例或殘遺。病毒有可能隨著生命在這顆星球上的第一次攪動就開始存在,那是大約四十億年前的往事。它們也有可能在生命出現後才悄然崛起,那時候單細胞的細菌已經存在。沒人知道究竟如何。

就某種病毒在傳教區居民體內自我擴增的可能性而言,穆揚貝認為他和奧蒙博醫生也許在見證一場黃熱病的爆炸性爆發。黃熱病是一種嚴重甚至致命的疾病,由黃熱病病毒引起,致死率相當高。這種疾病的致命形式被稱為暴發性內臟黃熱病。死於黃熱病的患者會發高燒,腹內劇痛,有可能嘔出黑色物質。穆揚貝很清楚,這種病毒在人與人之間通過蚊蟲叮咬傳播,而蚊蟲則通過叮咬已感染者獲得黃熱病病毒。黃熱病往往會在熱帶地區的小型聚居區內爆發,也就是揚布庫這樣的地方,病毒會在當地人口之中自我擴增,勢頭猶如失控的野火。

或者,他心想,會不會是傷寒熱爆發?傷寒熱是由一種細菌(而不是病毒)引起的胃腸道感染。傷寒熱極具傳染性,但你只會在食用或飲用含有傷寒病菌的食物或液體後被感染。接觸傷寒患者的血液或體液或呼吸患者周圍的空氣並不會讓你患病。傷寒會導致腹內劇痛、嚴重血痢,細菌進入血液後會導致敗血性休克和死亡。患者在敗血性休克之後,身體的任何一個或所有孔穴都有可能大出血。假如不用抗生素治療,傷寒熱的致死率相當高。

想要確診傷寒熱,有個好辦法是採集患者的血樣,將幾滴鮮血放在皮氏培養皿上。假如血液里有傷寒病菌,細菌會在培養皿上生長,形成斑點狀的群落。因此,穆揚貝心想,他必須從患者身上採集一些血樣。但他沒見到任何生病的人。沒有患者供他檢查,也就無法採集血樣。他和奧蒙博醫生在客房裡睡下,風平浪靜地度過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穆揚貝和奧蒙博得知醫院的一名剛果籍護士昨夜在家中去世。穆揚貝立刻為驗屍做好了準備工作。屍體能告訴你有關疾病的許多情況。他從那幾箱醫療用品里取出采血用具和幾個玻璃采血管,步行穿過足球場,走向醫院員工居住的一組小屋。去世護士的家屬放他進門。這幢屋子很小,乾淨而簡樸。家屬用一塊布蓋在去世親人的身上。他終於能見到這種疾病了。穆揚貝掀開那塊布,震驚得無以復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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