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想要回到你身邊

我能感覺到你的勇氣,你的樂觀,和你懷抱的希望,相信珍妮一定會回到我們身邊。當你緊緊地擁住我,我也相信,珍妮會好起來的。

你一改往日的大步流星,而是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走,似乎正在邁進一片布滿荊棘的未知領域。可是,臨近我病床的時候,你又加緊了腳步。你來到我的床邊,坐在我身旁,一言不發。

我趕緊沖你跑過來——跟我說話吧!

「格蕾絲,我親愛的,」我到你身邊的時候,你終於開了口。難道你知道我就在這裡,或者僅僅是巧合而已?病床邊桌子上擺放的鮮花,足夠你開個花店了。其中,有一束玫瑰特別難看,既沒有刺,也沒有香氣,一看就是商店打烊前匆匆買的。這是海曼拿來的,裡面夾著張卡片,上寫「致科維夫人,祝早日康復」。

你根本沒有看那些花,只是一刻不停地注視著我。

「珍妮的心臟配型還是沒有消息,」你說。她的壽命只剩下三個星期了,我想,我是唯一你能傾吐這個秘密的人。「可他們一定能為她找到的。我相信一定能的。」

「壽命」,上帝呀,我怎麼能用這個詞呢?搞得她成了生命短暫的蝌蚪或者蜉蝣。我心裡一陣慌張,趕緊拚命讓思想發出聲音,越大越好,試圖蓋住那生命倒計時再次開啟的嘀嗒聲——這聲音雖然微弱,卻已然歷歷在耳,不曾停息,更令人心驚肉跳。

「莎拉說,她已經把亞當的事跟你說過了。」你說。我想起莎拉在我床邊的情景。

「你有權利知道,格蕾絲。你一定因此恨死那些警察了吧。我能理解。可是,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討回正義的。」

當時,莎拉跟我在一起還感覺十分尷尬,她根本就沒有意識到,現在我有多麼喜歡她。

你曾經還擔心,說完珍妮的事情,緊接著說這些,會削弱我同死神抗爭的鬥志。可莎拉明白,對於一個母親,當得知孩子受到威脅,她的鬥志不僅不會減弱,反而會大大地增強。

你站起身。別走!還好,你只是去拉上那條又丑又薄的布簾,把我們跟這個鬧哄哄的病區隔離開來,雖然這跟第二階段 科學課程中的聲波原理相違背,但感覺上噪音的確被隔在了外面。你握住我的手。

「亞當不想讓我靠近他。」你說。

「不是這樣的。你應該立刻到他身邊,告訴他,你知道這不是他乾的,你會永遠跟他在一起。可以讓莎拉先陪著珍妮待會兒。至於查案那些事情,可以再等等,真的。」

你沉默了。

「你是他的父親,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

可你聽不見我的話,也猜不出此刻我在對你說什麼。

你只是一刻不停地注視著我的臉,彷彿這樣就能讓我睜開眼睛蘇醒過來。

「我們經常這樣,不是嗎,格蕾絲?」你說,「在一起談論亞當或者珍妮。可是,現在,我想談談你和我之間的事,就幾分鐘,好嗎?我真的很想這樣做。」

我被觸動了。是呀,我也真的很想這樣——把話題轉移到我倆身上——就幾分鐘。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約會嗎?」你問道。

與其說是轉換話題,不如說是直接繞回到一個安全的過去。暫時把眼前這座白牆林立的倫敦醫院拋在腦後,回到劍橋大學的一家小茶館。

一時間,我也讓自己跟著你回到了那家茶館。

外面下著瓢潑大雨,裡面人們的高談闊論,和椅背上掛著的一件件濕漉漉的風衣,讓茶館顯得悶熱而潮濕。

你後來對我說,那天本來可以很浪漫的,可是,一定是有人碰翻了牛奶,又沒有擦乾淨,因為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酸腐的味道。裡面廉價的印花窗帘像是專為遊客設計的。你捧著一隻難看的小瓷杯,一雙手顯得巨大無比,毫不協調。

這就是你的「第一次約會」。

「你是我約出來的第一個女孩。」你說。在花窗帘和小瓷杯間,你坦率地承認了這一點。

後來,我才得知,通常,派對過後,你都是直接帶女孩回家。第二天早上,你丑得嚇人的被子里,她還在。我想,莎拉特意給你挑選了這床被子,是用心良苦地要把它作為避孕工具吧。如果你喜歡那個女孩,這種狀況會持續一小段時間。你真是運氣不錯呀——漂亮女孩最終都進了你的被子。

「我迷上你了。」你說。

我們又談到了魅力的問題。

你,是一名科學家(我該怎麼跟自然科學家交往呢?),一個信息激素和生理需要的篤信者,而我只是一個「嬌羞的女友」,我們的目光卻交織成一線。

你認為馬維爾 很滑稽。

你又談到了一個男子迷戀女性的乳房達百年之久的故事,我知道你在暗示什麼。

在那家呆板逼仄的小茶館,你向我傾訴,說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要擺脫大學的束縛,想要「衝出去幹活兒」。

我以前從來沒接觸過使用「活兒」這個詞的人。我在藝術史專業學習了一年,然後又用一個學期拿到了英文專業的學位,我從來沒有用過這個詞。而我的朋友,都是些身著黑色西服、認真嚴謹的文學青年,他們談話的修辭都極其考究,絕不會說出「活兒」這樣的詞。

但是,我卻喜歡這個詞。而且,我也喜歡肌肉發達、身材健碩的你,你不是整天伏案研究康德研究到臉色蒼白,而是喜歡攀登高山,喜歡劃獨木舟,喜歡駕馭著橡皮艇在激浪中翻滾,喜歡攀岩速降,喜歡在荒野中露營。你要親自用身體去感受這個世界,而不是從閱讀和哲學思考中解讀世界。

「我喜歡像攀登火山那樣的活動,」我說,「雖然瘋狂,但那是種誘人的瘋狂。」

「我想打動你。因為你實在太美了。」

「非常感謝。」

「對不起。你實在太美了。」

你似乎根本沒在聽我說話,只顧著自己在那邊自言自語,是嗎?

「你已經吃了兩個切爾西圓麵包了。」這是你說的,你還記得嗎?

「我很高興看到你這麼能吃。」

我不希望你去猜測,我吃了這麼多,到底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故意想顯得滿不在乎。

「下雨了。」

雨滴敲打著狹小的窗格,發出美妙的響聲。

「我應該帶把雨傘。」

你問我,可不可以陪我走回家。

「我知道,我們得加深了解。」

我邊說邊指了下你的自行車,發現自己露了餡兒,你顯得有些懊惱。

「該死的自行車,我應該把它鎖在街角的。」

於是,在雨中,你一手推著公路上的自行車,另一隻手為人行道上的我們撐起雨傘,陪著我走回紐納姆學院。

「我根本沒法碰你呀。」

兩星期後,我們第一次過了夜,我不再是那個「嬌羞的女友」。我們重溫了第一次約會的情景,締造出我們自己的神話。可是,那已經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此刻,我們更應該談論的,是我們的孩子。這一點,我倆都很清楚。馬上,我們就要討論他們的問題,我們的心裡一直裝著他們。可是,回想過去沒有他們的日子,宛如一絲幸福的火花閃過,我們想把這火花多留住一會兒,就一小會兒。於是,我繼續跟你走在冰涼的細雨中,望著你邁出比我的大許多的步子,心裡猜測著,待會兒回到學院以後,會發生什麼。

可是,我當然知道會發生什麼。

就在當晚,你就提出了第二次約會的請求,早把馬維爾拋到九霄雲外了。而我,則沿著歐洲第二長的走廊,興奮地跳個不停,歇斯底里的動作引得旁人紛紛側目。

還沒有到你跟前,記憶就把我向你推去,而此刻,在這個房間,我們比以往更加親近。正是因為這種親近,我能感覺到你的勇氣,你的樂觀,和你懷抱的希望,相信珍妮一定會回到我們身邊。當你緊緊地擁住我,我也相信,珍妮會好起來的。

她一定會好起來的。

這時,帘子突然被貝爾斯托姆醫生粗暴地拉開。

「你現在能來開會嗎?」她問道。

「親愛的,我馬上回來。」你對我說。然後,你告訴貝爾斯托姆醫生,我能聽見,也能明白。

我來到貝爾斯托姆辦公室的門口,一些醫生已經等在裡面。我想像著,她戴上一頂黑帽子,宣讀我命運的判決書的情景。我想,她應該是蠻在意穿衣打扮的。不過,如果我還能想出話來調侃貝爾斯托姆,那我顯然不是一個植物人。可是,為什麼要選擇一個植物人呢?所以,也沒有必要讓她戴著黑帽子來宣布了吧。

我已經準備好,開關開啟,心智尚存,精神正常,還是昨天的那個格蕾絲。可是,不知怎的,我感覺自己已經從另一個我中分離出來。

當這一切結束以後,你會對我說,這種「一分為二」的想法純屬「胡思亂想」。然而,這都是因為,你是通過繩索速降和露營這樣的活動,而不是通過讀書這樣間接的方式,來認識世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