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暴力的威脅

我們越是要把她庇護在自己的羽翼下,她想要逃離我們的願望就越強烈。

炫目的燈光驟然亮起,成群的醫生神色緊張地來來往往,到處是擔架車和推車刺耳的嘎吱聲,護士們動作麻利地撤掉早餐盤,拿出藥品簿。天哪,我猜想,置身於這樣一個醫院的早晨,你一定會感到充滿活力。至少,這樣明亮、喧鬧、充實、忙碌的早晨,能把我昨晚撞見人影的疑雲沖得煙消雲散。

到病房時,我看見母親已經到了,她正跟貝爾斯托姆醫生待在一間辦公室里。一夜之間,她蒼老了很多,臉上布滿了因悲傷而生出的深深的皺紋。「格蕾絲小的時候總是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多麼聰明伶俐的小姑娘,」母親說,語速比平時快了很多。「我一直覺得,她長大後會成為一個有智慧的人。她果然沒有讓我失望,高考得了三個『A』,還拿到全額獎學金,去劍橋大學讀藝術史專業。大學為了留住她,還特別給她轉學到英文系的機會。」

「媽,別說了!」明知她聽不見,我還是說道。也許她是想讓他們知道我有著怎樣的大腦——就像爸爸常說的,是「最好用的小腦瓜」。讓他們更清楚搶救的意義,算是鋪墊。

「畢業之前,她懷孕了,」母親繼續說道,「不得不離開學校。她有點失望,我們大家都感到失望。可這是她心甘情願的,她很高興自己有了那個孩子,就是珍妮。」我以前從沒聽人總結過自己的經歷,聽起來真是有點發人深省。我的一生真的就這麼簡單嗎?

「這樣聽起來,她似乎只是腦袋聰明,但其實並不是這樣,」母親繼續說,「她是個可愛的姑娘。我知道,她現在就快四十歲了,可對我來說,她還是個孩子。她願意為別人付出一切,卻很少為自己著想,我過去也常常這麼說她。但是,當我丈夫去世以後,我意識到,沒有人會只為自己著想,尤其是別人幫助你的時候。」

母親過去說話總是不緊不慢,甚至一口氣都不會超過兩三個句子。而此刻,她連珠炮似的講了一大段,彷彿旁邊擺著個計時器。我倒希望旁邊真有一個計時器,因為她說的話讓我覺得好汗顏。

「要是沒有她,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真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當然,我倒不是說,她必須要為了我而好起來。您可別這樣想。我的意思是,雖然我對她的愛,超出你們的想像,可真正需要她的,是她的孩子們,還有邁克。也許你會覺得他們兩人中,邁克更堅強些。可他是看起來強壯,真正堅強的是格蕾絲。她才是這個家庭的主心骨。」

她停頓了一下。貝爾斯托姆醫生趕緊插話。「我們會盡一切可能搶救她的。我向您保證。可是,碰到頭部嚴重損傷的情況,我們能做的並不多。」

媽媽抬起頭看著醫生,看了好一會兒。當年,親口把父親患上卡勒氏病 的消息告訴我父母的,也正是貝爾斯托姆醫生。

「可是,肯定會有治療的辦法呀!」母親當時說道。

她現在並沒有那麼說。因為,父親的去世,對她就意味著,那些過去認為不可能發生的和不可思議的,都變成了現實,如今,再也沒有什麼是不可思議的。

我把目光從母親的臉上,移到了貝爾斯托姆醫生的紅色高跟鞋,還是昨天的那雙。我估計,醫生會經常低下頭來看看它們。

「接下來會有一系列檢查,我們會把最新的檢查結果和治療措施隨時向你們通報,」貝爾斯托姆醫生說,「今天晚些時候,我們會針對您女兒的情況進行一次專家會診。」

要是母親告訴他們,我父親也是一名醫生呢?

要是她能想到,情況或許會有所改變呢?

母親只是對醫生表示了感謝——那麼客氣,她對人總是那樣彬彬有禮。

亞當坐我的床前。

母親趕緊朝他走去。

「亞當,乖孩子,我以為你會跟護士一起等上五分鐘呢。」

他把臉靠在我身上,握著我的手,嗚嗚地哭著。絕望的哭聲讓人斷腸。

我張開雙臂摟住他,要他別哭,告訴他我會好起來。可他聽不見我說話。

他還在抹著眼淚。我撫摸著他如絲般柔軟的頭髮,一遍又一遍地對他說:「我沒事的,寶貝,媽媽愛你,不要哭了。」可他還是聽不見,我再也受不了了,為了他,我必須醒過來。

我想方設法穿過層層皮肉和骨骼,努力要回到身體里去。一剎那,我進去了。我竭力挪動自己沉重的身軀,卻再一次被巨大的沉船壓在海底,一絲一毫也動彈不得。而亞當就在外面,望著我傷心地哭泣。為了他,我必須睜開眼睛。我必須這樣做。可是,自己的眼皮就如同上了鎖生了銹一般,怎麼也打不開。

黑暗中迴響著熟悉的詩句:

被縛的靈魂彷彿套著鎖鏈

由神經和血管編織的鎖鏈

哦,天哪,我怎麼把珍妮一個人拋在了外面。萬一我再也出不來可怎麼辦?

我聽見自己狂亂的心跳。

緊接著,一隻耳朵嗡嗡作響,我什麼也聽不到了。

然而,當我再次躍進黑暗的海水,朝著頭頂的光亮往上游,終於又很輕易地從身體里逃了出來。

我看見母親正摟著亞當,臉上變魔術般地擠出笑容,然後故意用輕快的口吻說道:「我們待會兒再來,好不好,我的小夥子?我們現在先回家去,等你休息一小會兒,然後我們再回來。」

她精心照顧我的孩子,並以此來安慰我。

她領著他走了。

幾分鐘後,珍妮來到我身邊。

「你有沒有嘗試過回到身體裡面去?」我問她。

她搖搖頭。我真是個傻子。她連自己的身體都不敢看一眼,怎麼會想到要回去呢?我本想說對不起,可轉念又覺得這樣會讓她更難過。用珍妮的話說,真是個「笨瓜」。

她並沒有問我有沒有嘗試回到身體,因為無論我回答「試過」或者「沒試過」,對她來說,都沒什麼區別,都會令她恐懼。完全沒有任何區別。

那首陰森的詩歌縈繞著我們的沉默。諷刺的是,以前我還一度覺得它充滿睿智。

……身陷在骨骼的囹圄中

被困於手腳的枷鎖下

「媽媽?」

「哦,我在想一首玄學派的詩歌。」

「我的上帝,你真的還想讓我去參加補考哇?」

我對她笑了笑,「當然。」

你正在樓下的辦公室跟莎拉的上司會面。我們決定過去找你。

「莎拉姑姑以前的那個上司在休產假,」珍妮說,「她叫羅斯瑪麗,還記得嗎?非常古怪的一個人。」

我不記得這個怪人羅斯瑪麗,我甚至都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

「莎拉姑姑很討厭這個人,覺得她什麼都不懂。」珍妮繼續饒有興緻地說道。從六歲起,珍妮就對莎拉警燈閃爍警笛長鳴的職業生活充滿了好奇。對於這一點,我表示理解。我在《里奇蒙德郵報》撰寫藝術評論專欄的兼職工作,怎麼能跟偵探警察的工作相提並論呢?有什麼樣的電影、書籍和展覽,能比開著直升機追捕毒販更驚險刺激呢?追捕毒販,你一聽到這樣的字眼,就要開始不以為然吧。不過,拿警察打趣開玩笑,倒是讓我跟珍妮樂在其中。好吧,莎拉當然不會拿羅斯瑪麗,或者那個什麼貝克警督的事情跟珍妮開玩笑,她只會很認真地給她講他們的八卦。

我們來到醫院為你們安排好的會議室,你和莎拉恰好也剛到。

你手上為什麼要攥著一份報紙?我知道,自己以前埋怨過你,周末寧可看報紙也不跟家人一起親近。不過,我們關於「要沒有山頂洞人鑽木取火,我們哪有時間過周末」的爭論已經告一段落了。可是現在,難道你還要在這裡看報紙?

我們尾隨著你和莎拉進了房間。屋頂很低,連個風扇都沒有。屋子很悶熱,空氣陳腐而混濁。

貝克警督向你做了自我介紹,不過他並沒有從椅子里起身。他那汗津津的蒸麵糰般的臉上,有一種難以捉摸的表情。

「我想把我們這次調查的一些背景情況,跟你做個詳細的介紹,」貝克警督說道,聲音和他的樣子一樣呆板。「校園縱火案是一類高發案件。在英國,每星期平均會發生十六起,可是,造成人員傷亡的案例並不多見,同時,發生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縱火也很少見。」

你顯得有些不耐煩——請切入正題,哥們。

「因為當天正好趕上運動會,縱火犯也許以為校園裡沒有人,」貝克警督接著說道,「或者,他是有意想傷害待在學校里的某個人。」

他探出身子,被汗水浸濕的滌綸襯衫微微粘在塑料椅背上。

「你覺得,周圍會不會有人想故意傷害珍妮?」

「當然不會。」你搶白道。

「太荒唐了,」珍妮對我說道,聲音有些顫抖。「我在樓里純粹是偶然,媽媽,純粹是偶然,僅此而已。」

我忽然想起昨晚看到的那個人影,偷偷溜進她的房間,靠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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