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誰要傷害孩子們

那個身影揮之不去。我想像他進入教學樓頂層的教室,把所有窗戶都打開;想像掛在教室中間繩子上的學生畫作,被忽然灌進來的強風吹得噼啪作響。

醫院的大廳里擠滿了媒體的記者。你那部著名的《極端環境》系列片發布的時候,也曾吸引過這麼多記者。記得有一次,你還特意糾正我道:「格蕾絲,那片子算不上著名,只能說是被大家所熟悉,跟焗豆罐頭差不多。」

這時,一名衣著考究的男子到達現場,舉著照相機和麥克風的人們立即圍了過去。我在想:暴露在眾人面前,在鎂光燈的照射下,珍妮會不會跟我一樣,感到茫然不知所措呢?不過,即便她心裡有這樣的感覺,也不會表露出來,她繼承了你的勇敢。

「我只能簡短地做個說明,」西裝革履的男子開口說道,看得出,媒體的包圍讓他有些惱怒。「據院方在下午四點十五分透露的消息,格蕾絲·科維和珍妮弗·科維的傷勢都非常嚴重。她們現在都在我院的相關科室接受搶救。另外,羅伊娜·懷特也受到輕微燒傷,並吸入少量煙塵。目前,我們還沒有收到進一步的消息。希望各位配合一下,不要都擁擠在這裡,請到醫院外面等候消息吧。」

「火災是怎麼引起的?」一名記者向穿西裝的男子提問道。

「這個問題應該去問警方,而不是我們。好了,麻煩讓一下,我得走了。」

人群中響起一陣叫嚷,提問聲不絕於耳。可我和珍妮並沒有理會,只是透過大廳的玻璃幕牆,向外張望,找尋著你的身影。我一直在找我們的那輛豐田普銳斯轎車,還是珍妮首先發現了你。

「他在那兒。」

你正從一輛陌生的轎車上下來,這一定是BBC同事的車。

有些時候,我看見你的面孔,就好像在照鏡子——它對我來說太熟悉了,以至於已經成為我的一部分。可是,今天,你的臉上蒙著一層焦慮,反而讓我覺得陌生。我以前沒有意識到,其實你平時都是面帶笑容的。

你走進醫院。看見你出現在這樣一個瀰漫著消毒劑味道、充滿慌亂恐怖氣氛的場合,感覺好不協調。印象里,你應該出現在廚房,優雅地從冰箱里拿出一瓶紅酒;或是在花園,砌起一排新的籬笆,防止蛇溜進院子;或是駕車帶我出去吃飯,默默地聽著身旁的我,要麼抱怨塞車,要麼對衛星導航系統讚不絕口。你應該挨著我坐在沙發上,或是躺在我們卧榻的右側,到了夜裡悄悄地向我這邊移過來。即便你曾經身處熱帶雨林,或是地球另一端的某個地方,但那些並非我親眼所見。我只是在熟悉的環境里,跟孩子們一道,坐在柔軟的沙發上,通過電視,看到過那個陌生的你。

你不屬於這個地方。

珍妮跑到你身邊,伸出雙手擁抱你,可你並沒有感覺到她的存在,而是心急如焚地一路小跑著來到前台,踉蹌的步伐讓我震驚。

「我妻子和女兒都在這裡,格蕾絲和珍妮弗·科維。」

接待員愣了一下,她一定是在電視上見過你。接著,她用同情的目光望著你,說道:「我這就為您聯繫葛文德醫生,他會馬上過來接您。」

你的手指不耐煩地敲擊著前台桌子,目光焦急地四處張望,活像是一頭困獸。

記者們還沒有注意到你,也許,是你突然變得蒼老的面孔上蒙著的焦慮,迷惑了他們。這時,泰娜,我在里奇蒙德郵報社一位不受人歡迎的同事,徑直向你走了過來。到你身邊後,她滿臉堆笑地說:「我是泰娜·康納。我認識你妻子。」

你沒有理她,而是繼續環顧四周。一位年輕的醫生匆匆朝你走來。

「是葛文德醫生嗎?」你問道。

「是的。」

「她們怎麼樣了?」你的聲音異常鎮靜。

這時,開始有記者注意到你,並紛紛朝你圍了過來。

「專家會把情況給你做一個全面的介紹,」葛文德醫生說道,「你妻子被送去做核磁共振檢查了,待會兒會被送回神經科的重症監護室。你女兒被送到了燒傷科。」

「我想見她們。」

「當然可以。我先帶你去看女兒,等你妻子一做完核磁共振,你就可以見到她。檢查大約需要二十分鐘。」

當你跟那個年輕醫生一起離開大廳,本欲追上來的記者們遲疑了一下,表現出讓人意想不到的同情。然而,泰娜卻厚顏無恥地緊跟在後面。

「你對塞拉斯·海曼是怎麼看的?」她問你。

聽到她的問題,你一度要轉過身,可隨即又加快了腳步。

年輕醫生帶著你快速走過急診科,那裡現在已經空空如也,燈也都熄滅了。可是,有一間休息室,卻開著電視。裡面沒人,你稍稍停了一下。

屏幕上,一位BBC「新聞二十四小時」欄目的記者站在學校大門前。我曾對亞當說,這幢海濱建築規模越來越大,現在已經不適合待在海濱,而應該搬到內陸去。此時,它淺藍色的灰泥外牆已經被燒成焦黑色,乳白色的窗欞完全燒毀,內部的破損也暴露得一覽無餘。這幢雅緻的老樓,處處縈繞著我的回憶,從第一天我牽著亞當溫熱的小手來到這裡,到最後一天欣慰地看著他從樓里逃出來。可是如今,它已經變得面目全非。

你看起來十分震驚,我了解你當時的心情,因為當我身處火場,塑膠地毯在我手裡一點點熔化,燒壞的磚瓦在我四周砸下來的時候,我也有同樣的感覺。大火能將磚塊和水泥蹂躪至此,又會把一個活生生的姑娘摧殘成什麼樣呢?

「我們是怎麼出去的?」珍妮問我。

「我不知道。」

電視上,一名記者正在講述事故的經過。我被屏幕上的畫面所震撼,只聽到隻言片語。我知道,你也只是怔怔地盯著學校的殘骸,並沒有聽到記者在說什麼。

「……倫敦的一所私立學校……目前事故原因尚不清楚。所幸的是,當天多數學生在操場上開運動會。否則,死傷的人數將……當時,趕來救援的消防車被堵在半路上,因為許多焦急的家長……令人費解的是,連媒體都比消防車更早到達現場……」

接著,希蕾夫人出現在屏幕上,鏡頭一下子聚焦到她身上,把作為背景的學校廢墟擋住了大半。

記者繼續說:「一小時前,我採訪了西德里小學的校長希蕾夫人。」

你跟著年輕醫生繼續往前走,而我和珍妮則在電視前停了一會兒,觀看薩莉·希蕾夫人的講話。她身穿粉色亞麻襯衫,乳白色長褲,渾身一塵不染,精心修剪的、塗了指甲油的指甲若隱若現。我注意到,她的妝容也毫無瑕疵,一定是特意修飾了一番。

「起火的時候,教學樓里有學生嗎?」記者向她提問。

「有。但學校里的孩子沒有一個受傷。我必須強調這一點。」

「我不敢相信她還化了妝。」珍妮說。

「她看起來就像是法國國會眾議員,」我說,「官方文件旁晃動的是她塗了珠光唇彩的嘴巴。在這樣的災難面前還化濃妝?」

珍妮笑了,真是個可愛、勇敢的姑娘。

「著火的時候,一個有二十名學生的學前班正在教學樓里上課,」薩莉·希蕾繼續說道,「他們的教室在一樓。」她的聲音也經過了潤飾,聽起來既威嚴又不失親和力。

「跟我校其他學生一樣,學前班也參加過火災逃生演習。他們只用了不到三分鐘就撤出了火場。所幸的是,另一個學前班當時正在進行期末出遊,都去動物園了。」

「可還是出現了嚴重傷亡的個案?」一名記者問道。

「抱歉,這我無可奉告。」

我很慶幸,她不打算談及珍妮和我。我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出於替我們考慮,刻意隱瞞實情。也可能只是為了粉飾太平,顯得一切都處於控制之中。

「您是否了解這次火災是怎樣引起的?」有記者問道。

「不,目前還不清楚。不過我敢向你們保證,我們的所有防火措施都是到位的。我們學校的熱感應器和煙霧感應器都是直接跟消防部門聯通的,而且……」

這時,一位記者打斷了她:「可您怎麼解釋火災發生時消防車無法接近學校呢?」

「我並不了解它們趕往學校的具體過程,我只知道,火災剛一發生,警報就立刻傳到了消防部門。兩星期以前,同一批消防員來過我們學校,給一年級的學生做了講座,還讓他們參觀了消防車。我們從沒有想到,我們誰都沒有想到,竟然……」

她的底氣越來越不足。珠光唇彩和潤了色的聲音都不再管用。在精心粉飾的外表之下,真正的她開始崩塌。我喜歡看她現在的樣子。鏡頭從她身上移開,再次搖回燒焦的教學樓,停在一尊完好無損的青銅雕像上,這是一個孩子的雕像。

在通往燒傷科的走廊里,我們再次看到你。我看得出,你很緊張,竭力在為面對這一切做心理準備。可我也知道,對於即將在病房看到的,任何準備都無濟於事。我感到身邊的珍妮向後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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