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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大的草原和丘陵、終日在地平線上發著藍色的該死的群山、敵人那面的村鎮,全都被夜吞沒了——那兒沒有一點火光,沒有一點聲音,彷彿沒有那村鎮似的。連狗都被白天的排炮嚇得不作聲了。只有流水聲在潺潺發響。

望不見的河流那邊,蒼茫的哥薩克的戰壕後邊,大炮整天震耳欲聾地轟隆隆響著。他們是不惜炮彈的。無數的煙球,在草原上、花園上、山谷上炸開來。這面卻零零落落、疲倦地、勉強地回著炮。

「啊——啊——啊……」哥薩克炮手們幸災樂禍地說,「可把他們打光了……」托住大炮,裝上炮彈,於是又轟起來。

在他們看來,是顯而易見的:對方受到損失了,削弱了,已經不回炮了。傍晚前,光腳漢們從河對岸發動了進攻,迎頭對他們痛擊了一下——他們的散兵線就四零五散了,到處都卧下去。可惜夜上來了,不然再給他們一傢伙。啊,反正還有明天早晨呢。

河水嘩嘩響著,水聲充滿了整個黑夜。郭如鶴很滿意,小小的眼睛,灰鋼似的放著細細的光芒。滿意的是:部隊在他手裡好像得心應手的工具一般。是他在傍晚前,布置了散兵線,叫輕輕地佯攻一下就卧下去。可是現在,在夜裡,在天鵝絨般的黑夜裡,他去視察了一下——大家都在原地方,在河邊上,可是在六俄丈高的懸岸下,水在響著;河水聲嘩嘩響著,這一切都令人回想起出發時那嘩嘩的水聲和黑夜的情景。

每個戰士都在黑暗裡爬著,摸索著,估量著懸岸。伏在地下的一團人,每個戰士都知道,都研究了自己的地方。都不像綿羊似的等著指揮員推一步,才動一下。

山裡下雨了;白天的時候,白浪滔滔地在奔流,可是現在卻嘩嘩地響著。戰士們都知道——都已經機警地估量過——現在河水有二三俄尺 深,有些地方得游泳呢——不要緊,可以游的。天還沒黑的時候,每個戰士都卧在窪地里、坑裡、灌木叢里,卧在不斷爆炸著開花彈的深草里,都觀察了自己的一段陣地,觀察了自己擔任攻擊的河對岸的一段戰壕。

左邊有兩道橋:一道是鐵橋,一道是木橋;現在都看不見了。哥薩克在那裡布置了炮兵連,架著機槍——這些也都看不見了。

騎兵團和步兵團照著郭如鶴的命令,在充滿流水聲的黑夜裡,一下不動地對著橋站著。

沒有星辰的、無聲的、毫無動靜的黑夜,慢慢流著,只有望不見的奔流的嘩嘩的水聲,單調地充滿了無邊的、荒涼的黑夜。

哥薩克坐在戰壕里,握著槍,聽著奔流的水聲,雖然知道那些光腳漢們夜裡不會渡河——白天夠叫他們領教了——可是在等待著。夜慢慢兒浮著。

戰士們伏在懸岸的邊緣上,像獾似的在黑暗裡垂著頭,同哥薩克一樣,傾聽著奔流的水聲,等著。他們所等的,彷彿永遠也不會來的那東西,竟然開始來了:晨曦像暗號一般,慢慢地、艱難地開始來到了。

什麼也還望不見——不管是顏色、線條,也不管是輪廓,都望不見,黑暗稀薄起來,開始透亮了。黎明前的警戒放鬆了。

一種捉摸不清的東西,從河左岸起來了——不是電火花,也不是一群燕子無聲地飛過去。

就像從口袋裡倒出來似的,戰士們同落下去的土塊、沙子、小石頭一起,從六俄丈高的懸岸上飛落下去……河水嘩嘩地響著……

千萬個人體,激起了千萬朵飛濺的水花,千萬朵被河流聲淹沒了的水花……河水聲單調地嘩嘩響著……

森林一般的槍刺,在晨曦前的灰暗裡,在驚駭萬狀的哥薩克面前出現了,在怒吼聲、驚訝聲、呻吟聲、謾罵聲中,放手幹起來了。沒有人——只有亂鬨哄的、糾纏在一起的血淋淋的一群野獸。哥薩克殺了幾十個人,可是哥薩克自己卻死了幾百人。不曉得從什麼地方來的惡魔的力量,又向他們撲來了。難道這是那些他們在全庫班流域趕走的布爾什維克嗎?不,這是另一些人。難怪他們都赤身露體、黑黝黝的身上掛著一條條的破布啊。

當右邊整個河岸上,粗野的怒吼聲一起來的時候,大炮和機槍越過自己人的頭頂,向村鎮轟起來,騎兵團瘋狂地從橋上飛馳過去;步兵拚命地跟著他們衝上去了。把敵人的大炮和機槍都繳獲了,騎兵連衝進村子。他們看見一個白白的東西,從一所房子里跑出來,飛快地跳上一匹光肚馬,消失在黎明的薄暗裡。

房屋、白楊、發著白色的教堂——都越來越清楚了。花園那邊的朝霞泛紅了。

把一些面色灰白的、戴著金肩章的人,從神甫家裡拉出來——這是俘獲的司令部的一部分。在神甫的馬套包旁邊,把他們的頭斬下來,血浸到糞堆里。

因為這些喊叫聲、槍聲、謾罵聲、呻吟聲,那嘩嘩的流水聲就聽不見了。

把鎮長的家找到了。從屋頂一直到地下室都搜了一遍——沒有鎮長。逃跑了。於是就喊起來:

「要是不出來,我們就殺孩子!」

鎮長沒出來。

就殺起孩子來。鎮長的女人跪在地下,披頭散髮,緊緊抱住他們的腿拉著。一個人斥責道:

「幹嗎像刀子割的一樣亂叫呢。恰好我同你一樣,也有一個三歲的女孩子……埋在山上碎石堆里——我連一聲也不叫。」

把女孩子砍了,然後把狂笑的母親的腦蓋骨砍開了。

一所房子跟前,聚了一堆鐵路人員,地上滿是碎玻璃。

「卜克洛夫斯基將軍在這裡過夜了。你們差一點沒把他抓住。一聽到你們,連窗子帶框都打落了,只穿一件襯衫,連襯褲都沒穿,就躥出去,跳到一匹光肚馬上逃跑了。」

一個騎兵愁眉不展地說:

「為什麼他連襯褲都不穿?在洗澡嗎?」

「在睡覺呢。」

「怎麼,睡覺不穿襯褲嗎?難道有這種事嗎?」

「老爺們常常是這樣的:醫生囑咐叫這樣的。」

「真混蛋!連睡覺也跟人不一樣。」

吐了一口唾沫就走開了。

哥薩克都跑了。他們死了七百人,都亂躺在戰壕里、曠野里。都只是一些死人。在那些緊張逃命的人心裡,對這莫名其妙的惡魔的力量,又起了一種制止不住的驚愕。

僅僅兩天以前,布爾什維克主力,佔領了這個村鎮;哥薩克一下子就把他們打走了,現在還派了一部分人在追擊呢。這些人從哪來的呢?惡魔在幫助他們嗎?

太陽在老遠的草原邊極的上空升起來,斜長的光線,把逃亡的人們的眼睛都映花了。

輜重和難民,老遠地散布在曠野上、森林裡、丘陵上。營火上依然是那樣的青煙在繚繞;在那經不起的細細的脖子上,依然是那些不像人形的、乾瘦的孩子們的頭。在鋪開的喬治亞人的白帳幕上,依然躺著疊著手的死人,得神經病似的女人在亂碰著,撕著自己的頭髮——這是另外一些女人,不是上次那些女人。

戰士們都集在騎兵跟前。

「你到哪去了?」

「找神甫去了。」

「去他媽的吧,叫神甫滾他媽的去吧!……」

「這怎麼行呢,難道不要神甫嗎?」

「郭如鶴叫用俘虜來的哥薩克樂隊送葬。」

「樂隊會什麼呢?樂隊有銅喇叭,可是神甫有活嗓子呢。」

「哪個老鬼要他那活嗓子呢?他一唱就叫人聽了肚子痛。可是樂隊——是部隊的一部分啊。」

「樂隊!……樂隊!……」

「神甫!神甫!……」

「同你們的神甫一塊滾你媽的蛋吧!……」

於是「樂隊」和「神甫」同那不堪入耳的惡罵,都混在一起了。聽到的女人們,都跑來拚命叫道:

「神甫!神甫!」

跑來的年輕戰士們叫道:

「樂隊!樂隊!」

樂隊佔上風了。

騎兵們都下了馬。

「啊,怎麼呢,叫樂隊去吧。」

難民們、戰士們,都接連不斷地走著,銅嗓子莊嚴地流露著悲哀而有力的情調,凄涼地慢慢響著,太陽也像銅似的照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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