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又是太陽。海面閃閃發光,遠山露出煙藍色的輪廓。這一切都漸漸留到下邊——公路蜿蜒著越盤越高了。

小城遠遠地在下邊閃著白色,顯得越來越小,漸漸消失了。防波堤就像用鉛筆畫的一條細線似的,筆直地把碧藍的海灣勾繪出來。留下來的喬治亞輪船,發著黑色。不能把這些隨身帶走——真可惜得很。

不過,就是沒有這些,得到的各種東西也不少了。運著六千發炮彈,三十萬發子彈。精壯的喬治亞馬匹,套著油黑的繩索,拉著十六門喬治亞大炮。喬治亞馬車上,載著各種各樣的軍用品——野戰電話、帳篷、鐵蒺藜、藥品;救護車在走著——都是滿載而去。只缺糧食和馬料。

馬餓得搖著頭,忍著餓走著。戰士們緊緊勒著肚子,可是都很高興——每人腰裡都帶著二三百發子彈,在飛揚的灼熱的白色塵霧裡,精神百倍地前進。跟著行軍跟慣了的,時時不離的蒼蠅,成群地飛舞。在燦爛的陽光里,大家都和著步調唱起來:

酒樓的——女主——人喲——酒少,

啤酒也少,蜜也少……

大小馬車、兩輪車、轎車,都無窮無盡地吱吱作響。瘦弱的孩子的小腦袋,在紅枕頭中間晃來晃去。

徒步的人仍舊戴著鴨舌帽、荷葉邊的破草帽和氈帽,拄著棍子,女人穿著破裙子,光著腳,抄著盤山公路中間的捷徑走著。可是已經沒有一個人再用樹條趕牲口了——沒有牛,沒有豬,也沒有家禽,就連狗也餓得不知下落了。

無窮無盡的蜿蜒的長蛇,轉動著無數的環節,從深溝、懸岩、山峽旁邊走著,往荒涼的石岩上爬著,向山口爬去,他們要翻過山頭,重新下到那有糧食和馬料,有自己人在等著的草原上去呢。

拋開了不幸和悲哀,

將要飲酒而行樂……

騎士啊,勇敢些吧!騎士……

在城裡弄到一些新唱片。

高不可攀的山頂,聳入蔚藍的天空。

小城隱沒在下面一片蒼茫里。海岸也消失了。海洋好像一堵碧藍的牆壁出現在那兒,公路逐漸被樹頂遮住。暑熱、灰塵、蒼蠅,路旁是沖積的碎石和森林,荒蕪的森林,野獸的巢穴。

傍晚時候,不斷吱吱響著的馬車上傳來一片叫喊聲:

「媽媽……吃……給吃的……吃!……」

骨瘦如柴的母親們,臉黑得像鳥嘴一般,伸著脖子,用紅腫的眼睛,望著那越盤越高的公路,跟著馬車,匆忙移動著光腳,她們沒有什麼話可以回答孩子們。

越上越高了,森林稀疏起來,終於都留到下面了。荒涼的石岩、山峽、岩縫、崩塌的巨石,都向一塊合攏了。每一種聲音,馬蹄聲、輪轉聲,都引起各處的迴音,怪聲怪氣地響起來,把人聲都遮住了。常常得繞過倒下的馬匹走。

突然間,一下子涼爽起來;風從山頂上吹來;一切都變灰了。一下子就變成夜間了。傾盆大雨從變黑了的天空里,傾瀉下來。這不是雨,而是亂響的、叫人站不住腳的傾瀉下來的水,是狂暴的、充滿了旋卷的、黑暗的水旋風,從四面八方傾瀉下來。水順著襤褸的衣服,順著粘在一起的頭髮流下來。都迷了方向,失了聯絡。人、車、馬,都隔開了,彷彿這些中間隔著洶湧澎湃的空間一樣,看不見,也不知道周圍都是些什麼,都是誰。

有人被沖走了……有人在喊著……可是這時候會有人聲嗎?……水在咆哮,是風嗎?是漆黑的怒吼的天空嗎?或者是山崩了嗎?……也許全部輜重、馬匹、車輛,都被沖走了……

「幫幫忙吧!」

「救——命——吧!……世界的末日!……」

他們自以為是在叫喊,而事實上不過是在發嗆,輕輕地掀動著蒼白的嘴唇罷了。

被洪水沖走的馬,把車輛和孩子都拉著滾到溝里去,可是人在空空的地方走了好久,還以為是跟著馬車走呢。

孩子們都鑽到濕透了的枕頭和衣服下邊:

「媽媽!……媽媽!……爸爸!……」

他們以為自己是在拚命叫喊,可是事實上,這不過是洶湧的水在咆哮,看不見的石頭從看不見的石岩上滾下來,風在用那活人似的聲音吼著,彷彿一桶桶水不斷倒下來一樣。

瘋人院里發號施令的人,突然把巨幕拉開了,於是在幕開前,在這無邊黑夜裡的一切,都在劇烈的難忍的藍色的戰慄中發抖。起伏的遠山、齒狀的懸岩、崩塌的岩邊、馬耳,都在刺目的蔚藍里戰慄。在這瘋狂的戰慄中,更可怕的是那些在戰慄中凝然不動的一切:空中傾瀉的水柱,泡沫飛濺的洪流,抬起要走的馬腿,人剛邁了半步的腿,都凝然不動;說了半句話的烏黑的人嘴,濕枕頭上的孩子們的蒼白小手,都凝然不動。一切都在這死寂的驚厥的戰慄中,凝然不動。

這種致命的蔚藍的戰慄,繼續了一整夜;可是當這天幕,用同樣突如其來的速度閉上時,才覺得不過只一剎那罷了。

龐大的夜,把一切都吞沒了,馬上山崩地裂,把這「妖精成親」 蓋了起來,從地心裡發出霹靂似的一聲,龐大的夜,容不下這巨大的聲音,於是就崩成圓圓的碎塊,再繼續分裂著,向四面八方滾去,越響越高,充滿瞭望不見的山峽、森林、山谷——人都震聾了,孩子們死死地躺著。

輜重、部隊、大炮、彈藥箱、難民、兩輪車,在這傾瀉的急流里,在青藍色的閃電里,在這不斷響著的雷聲里,全都停止了——再沒力氣了。一切都停止了,都聽天由命地把一切交給狂風暴雨、閃電雷鳴去擺布吧。流水比馬膝還深。這狂暴的夜,簡直是無窮無盡、無邊無際啊。

第二天早晨,又是晴朗的太陽;天空亮晶晶的好像洗過一樣;蔚藍的山,都顯得輕飄飄的。只有人是烏黑、枯瘦、眼睛凹陷;他們鼓著最後的力氣,幫助馬拉著。馬頭都瘦成干骨頭了,肋骨歷歷可數地突起著,毛被沖洗得一乾二淨。

向郭如鶴報告道:

「郭如鶴同志,三輛大馬車連人帶馬完全衝到溝里了。山上滾下來的石頭,把一輛兩輪車砸碎了。兩個人被閃電打死了。第三連兩個人失蹤了。死了幾十匹馬,公路上倒的都是。」

郭如鶴望著沖洗得一乾二淨的公路,望著那嚴峻的重重疊疊的石岩,說:

「不宿營,繼續前進,兼程並進!」

「馬受不住了,郭如鶴同志。草料連一點兒也沒有。在森林裡走的時候——還可以喂樹葉,可是現在全是光石頭。」

郭如鶴沉默了一下。

「繼續前進!要是咱們一停止——所有的馬匹都會丟掉呢。寫命令吧。」

多麼好,多麼清新的山間空氣啊,他們能夠呼吸一下多好呢。千千萬萬的人群,卻顧不得去呼吸空氣;都不作聲地望著自己腳下,跟著馬車,跟著大炮,在路邊走著。騎兵下了馬,拉著背後的馬韁繩走著。

周圍儘是重重疊疊的荒涼不毛的石岩。窄窄的山縫,顯得黑漆漆的。無底的深谷在期待著死亡的人。霧在荒涼的山峽里浮動。

烏黑的石岩、山縫、山峽,都充滿了不斷響著的馬車聲、輪轉聲、馬蹄聲、轟隆聲、鐵的叮噹聲。從各處傳來的千萬次回聲,匯成連綿不斷的怪聲怪氣的怒吼。都默默走著,可是,如果誰要拚命大叫一聲,人聲反正是無影無蹤地沉沒到連綿數十俄里的喧囂的行動里。

孩子們不哭,也不要麵包了,只有蒼白的小腦袋,在枕頭中間搖晃著。母親們不去哄孩子,不去照料孩子,也不喂孩子吃奶了,只瘋狂地望著蜿蜒的、無窮盡地伸入雲端的公路,公路上是洶湧的人流。她們跟著馬車走著;她們的眼睛都是乾巴巴的。

馬一停的時候,那不能抑制的非常的恐怖,便燃燒起來。大家都像野獸一般瘋狂地抓住車輪,用肩頂著,怒氣沖沖地用鞭子抽著馬,用非人的聲音喊著,可是他們這一切緊張、掙扎,都安然而從容地被那千萬次發著回聲的、千萬次翻來覆去的、永無休止的輪轉聲吞沒了。

馬走了一兩步,站不住了,倒下去,把車桿也壓斷了,已經抬不起來了;馬伸直腿,露出牙來,這活生生的一天,在紫色的眼裡消失了。

都把孩子們抱下車。大一點的,母親瘋狂地打著叫他們趕路,小的抱到手中,或背在背上。可是如果孩子多的話……如果多的話——就把最小的一個或兩個留在扔掉的馬車上走了,兩隻乾巴巴的眼睛,連回頭看一眼都不看就走了。後邊的人,也連看都不看,慢慢走著,前進的馬車,繞過甩掉的馬車,活馬繞過死馬,活孩子繞過留下的活孩子走著。無數的馬車的吱吱聲,千萬遍地發著喧鬧的迴響,若無其事地吞沒了這慘景。

抱著孩子,走了好多俄里路的母親,蹣跚起來,兩腿發軟了。公路、馬車、石岩都在浮動著。

「不……我不走了。」

就在路邊的碎石堆上坐下來,望著、搖著自己的孩子,無窮無盡的馬車,從她跟前過去。

孩子發乾的、發黑的小嘴張著,淡青色的眼睛,死死地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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