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通紅的營火,在天鵝絨般的黑暗的汪洋里擺動著,照射著那些好像用硬紙剪成的扁平的面孔、人體、馬車角、馬嘴。整個的夜都充滿了喧囂、說話聲、叫喊、笑聲;遠遠近近的歌聲,忽起忽落;三弦琴在響著;手風琴都爭先恐後地拉起來。營火、營火……

夜還充滿著那些誰都不願意去想的東西。

城市的上空,被電燈的光輝映成了微藍色。

噼啪響著的營火的紅光,照著一副老面孔。這是熟識的面孔。唉,你好吧,老媽媽!老太婆郭必諾!老頭兒不作聲地躺在旁邊的皮襖上。戰士們圍著營火坐著,他們的面孔都映得通紅——都是同村人啊。火上吊著鍋,可是鍋里幾乎儘是水。

郭必諾老太婆說:

「上帝啊,聖母啊,這怎麼一回事呢?!走、走、走,可是什麼也沒有,死了也沒有東西吃。連一點吃的都不給——這算什麼指揮員呢?算什麼指揮員……安迦不在。老頭子不作聲。」

順著大路是一長串凌亂的營火的鎖鏈。

營火後邊,仰天躺著一個戰士(都望不見他),頭枕著手,望著烏黑的天空,他也看不見星星。他不是在想心事,便是在發愁。躺著、向後彎著胳膊、想著自己的心事。他的聲音好像自己的思潮一樣在蕩漾——青春的、溫柔的、沉思的聲音:

……帶上自己的愛人吧……

白開水像清泉一樣,在鍋里咕嘟嘟地亂響。

「這怎麼一回事……」老太婆郭必諾說,「把我們帶到這裡來送命。光用水來脹肚子,就是滾透了也還是水。」

「喔!……」一個戰士說著,他穿著嶄新的英國皮鞋和新的馬褲。他把兩腿向營火伸去,皮鞋和馬褲,都映得通紅。

手風琴在鄰近的營火旁邊,調皮地拉起來。一堆堆營火,好像鎖鏈一樣,斷斷續續地伸開去。

「安迦也不在……小夜叉!她在哪呢?對她怎麼辦呢?你這老頭子,你揪住她頭髮給她一頓也好。你怎麼像木頭一樣不作聲呢?……」

……請把我的煙斗給我吧,可愛的……

那個戰士繼續唱著,翻了一個身,肚子向下,手支著下巴,映得通紅的面孔,望著營火。

手風琴悠揚地拉著。在紅光照著的微顫的黑暗裡,在遠遠近近的營火旁邊,都是一片歡笑、說話聲和歌聲。

「他們也都是人,每個人也都有母親……」

他用年輕的聲音,自言自語地說了這句話,就突然沉寂起來,手風琴聲、說話聲、笑聲都消失了,大家都感覺到從岩邊飄來一股濃重的腐臭氣——他們死在那裡的人特別多呢。

一位上年紀的戰士站起來,想看看那說話的人……他往火上吐了一口,唾沫在火里嗤嗤發響。這沉寂在突然感覺到的黑暗裡,本來會好久地繼續下去呢,可是突然被一陣吵鬧聲、說話聲、謾罵聲衝破了。

「怎麼一回事?」

「什麼事?」

所有的人都把頭往一個方向轉過去。從那裡的黑暗中傳來:

「走、走,混蛋東西!……」

一群戰士憤憤不平地走到火光照著的圓圈裡,火光閃爍不定,怪模怪樣,忽而把那紅面孔的一部分,忽而把舉起的手、刺刀,從黑暗裡照出來。中間是一個使人大吃一驚的喬治亞人,他穿著緊身的契爾克斯裝,很年輕,幾乎還是孩子呢,金肩章在肩上閃閃發光。

他好像困獸一樣,用少女般的美麗的大眼睛,向周圍張望著,血滴在他睫毛上好像紅淚珠一樣顫動。他真像就要喊一聲「媽媽……」似的。可是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在張望。

「他躲在樹叢里呢,」那位激動的戰士,怎麼也鎮靜不下來,他說,「是這樣捉到的:我到樹叢跟前大便去了,咱們的人還都喊著:『狗崽子,到遠處去一點。』我就一直跑到樹叢里蹲著——這黑漆漆的東西是什麼呢?我想著是石頭,用手一摸,就是他。哦,我就用槍托打他一下。」

「把他幹掉吧,他媽的!……」一個小戰士端著上了刺刀的槍,跑過來。

「等一等……等一下……」周圍亂吵著,「應當報告指揮員。」

喬治亞人哀求說:

「我是被徵兵征來的……我是被徵兵征來的,我不能……人家打發我來的……我有母親……」

睫毛上掛著新的血紅的淚珠,從打破的頭上往下滾。戰士們把手放到槍口上,站著,愁眉不展地望著。

對面一個人,肚子朝下趴著,火光照著他,不斷望著火,說:

「年輕輕的……看來還不到十六歲……」

話聲一下子爆發起來:

「你是什麼人?是大人老爺嗎?……咱同反革命拚命,可是喬治亞人幹嗎來瞎搗亂呢?請他們來的嗎?咱同哥薩克拚死活,第三者就別來胡纏吧。誰要把鼻子伸過來,就把他的頭拔下來呢。」

各處都聽到一片氣憤激昂的聲音。圍在其他營火旁邊的人,也都過來了。

「那是什麼人?」

「就是他,就是在那兒躺著的毛孩子……嘴唇上的乳臭還沒幹呢。」

「他媽的!」

戰士粗野地罵了一聲,把鍋取下來。指揮員來到跟前。對那小夥子瞟了一眼,轉身就走了,他不讓喬治亞人聽見,就這樣掄了一句:

「把他報銷了!」

「走吧。」兩個戰士懷著格外嚴肅的神情說著,看也不看喬治亞人,背上槍。

「把我往哪帶呢?」

三個人走了,從黑暗裡送來同樣格外嚴肅的一聲:

「到司令部去……去審問……你將在那兒過夜……」

過了一分鐘,槍聲響了。這槍聲好久地滾動著,遍山響著,最後消失了……可是靜下來的滾著的槍聲,依舊充滿了黑夜。兩個人回來了,不作聲地坐到火跟前,什麼人也不看……不過,那一響不滅的最後的槍聲,依舊充滿了黑夜。

彷彿大家都想把這不滅的回聲消滅一樣,於是都熱鬧地談起來,而且聲音比平常還高。手風琴拉起來,三弦琴也彈起來了。

「當我們從樹林里鑽出去,走到石岩跟前,就知道糟了:真是前進不能,後退不得。天一亮,人家就會用槍把我們都打死呢……」

「真是上不去,下不來。」一個人笑起來。

「這時就想著:狗崽子假裝睡著了;馬上就要掃射起來的。如果在上面的岩邊上派上十個射手——咱這兩團人就會像蒼蠅似的,一下子就被掃光了。啊,咱們就這樣一個人踏著一個人的肩和頭,就這樣人疊人地上去了……」

「可是咱們的頭目當時在哪呢?」

「連頭目也跟咱們一起爬的。等到爬上去的時候,還有兩丈來高,簡直像牆一樣:無論怎樣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來——大家連氣也不敢出了。頭目把一個人的刺刀抽出來,插到岩縫裡,爬上去了。於是大家都跟著他,把刺刀插到岩縫裡,就這樣爬到岩頂上。」

「可是,咱們這裡整整一排人,都在海里嗆著。好像兔子一樣,在石頭尖上跳著。一片漆黑。他們跌倒了,一個個落到水裡淹死了。」

可是,不管談得怎樣興奮,也不管營火燒得怎樣旺,每個人願意忘記的那東西,仍舊緊張地充滿了黑暗,一股腐臭氣,仍舊一陣陣向這裡飄來。

老太婆郭必諾說:

「那是什麼?」她指著說。

都往那邊看。在望不見的重岩那邊,冒著煙的火把在黑暗裡閃爍,有人彎著腰在走動。

一個熟識的年輕的聲音,在黑暗中說:

「這是咱們的人和當地居民在收屍。整整搞了一天了。」

大家都不作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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