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天氣火一樣熱起來。看不見的死沉沉的霧,濃重地密布在城市的天空。街道、廣場、海岸、防波堤、院子、公路,都堆滿了屍體。一堆堆的各種姿勢的屍體,一下不動地橫陳著。有些可怕地歪著頭,有些脖子上沒有頭。腦漿好像肉凍子一樣,在馬路上微微顫動。凝結了的黑血,好像在屠場上似的,沿著房屋和石圍牆流著,流到大門樓下邊。

輪船上、船艙里、底艙里、甲板上、貨艙底、鍋爐房裡、機器間里,到處都是那些瘦面龐、黑髭鬍的人。

有些一下不動地搭在岸邊的欄杆上,當你往那碧藍的透明的水中一看,就望見油綠的有黏膜的石頭上,靜靜躺著一堆堆死屍,上邊是凝然不動的灰色的魚群。

只有從市中心傳來頻頻的槍聲和機槍的急促的嗒嗒聲:這是一連喬治亞兵,佔據著教堂周圍,準備英勇死戰呢。可是連這些也都寂然無聲了。

死的都橫陳著,活的卻充滿了城市、街道、院落、房屋、海岸。城邊的公路上、山坡上和山峽里,統統都是車輛、人和馬匹。到處一片忙碌、叫囂、嬉笑、喧嘩。

郭如鶴通過了這場生死的搏鬥,來到這裡。

「勝利了,同志們,勝利了!」

於是彷彿沒有死人,也沒有流血似的——風暴般的狂喜在滾動著:

「烏啦——啦——啦!!」

遠遠的藍山上起了回聲,又遠遠地在輪船那邊,在港口那邊,在防波堤那邊,在濕潤的碧海上消失了。

可是在市場上、小鋪里、大商店裡,都已經在提心弔膽地幹起來:打破箱匣,把整匹的呢絨撕開;從貨架上把襯衣、毯子、領帶、眼鏡、裙子都取出來。

來得最多的是水兵們——他們說來就來了。遍地都是穿著白海軍服、寬腳褲的粗壯的身體,戴著圓帽子,飄帶隨風飄展,大聲地亂喊道:

「快劃呀!」

「靠岸呀!」

「下手吧!!」

「把這貨架里的東西扒出來!」

他們幹得迅速、敏捷而有組織。有的頭上戴著豪華的女帽,臉上蒙著面紗,有的打著綢花邊的傘。

戰士們穿著破爛不堪的衣服,烏黑的光腳都發裂了,他們也在忙著搞,都在替女人和孩子挑花布、麻布、帆布。

一個人從紙匣里取出一件上漿粉的襯衫,把袖子抖開,就哈哈大笑起來:

「弟兄們,瞧吧:襯衫啊!……給你媽的一個耳光……」

好像戴馬套包似的,把頭從領子里伸出去。

「為什麼這傢伙連彎都不打?像樹皮一樣硬。」

於是他把身子彎了一下,又挺直起來,對著自己的胸脯一看,莫名其妙。

「的確不打彎!好像彈簧一樣。」

「你這傻瓜!這是漿粉漿過的啊。」

「什麼?」

「這是那些老爺們想叫自己的胸脯挺起來,所以用馬鈴薯粉漿了的。」

一個高個子的瘦骨嶙峋的人——破衣服里露著烏黑的身體——拉出一件燕尾服。翻來覆去地仔細看了好久,毅然決然地脫下破衣服,赤裸裸的好像猩猩一般的長手,伸到袖子里,可是袖子只到肘子上。他就直截了當地穿到光身上,把肚子上的紐子扣好,可是下邊卻是一個開衩。他哼著說:

「再來一條褲子才好呢。」

他又去找起來,可是褲子都叫人拿光了。他到襯衣部里去,把紙匣取出來——裡邊都是些千奇百怪的東西。抖開打量一下,又哼著說:

「真怪!褲子不像褲子,這樣薄。費得,這是什麼東西?」

可是費得顧不著瞧——他在替女人和孩子找花布呢——他們都是赤身露體啊。

他又打量一下,就突然哭喪著臉,毅然決然地把它穿到滿是青筋的、被太陽晒黑了的骯髒的長腿上。他穿上這件東西,那些花邊都在膝蓋上飄動。

費得一看見就大笑起來:

「弟兄們,都瞧吧!奧巴納斯!……」

整個商店都被大笑聲震動了:

「這是女人的褲子啊!……」

可是奧巴納斯哭喪著臉:

「怎麼呢,女人不是人嗎?」

「你怎麼走路呢——開著衩,什麼都泄露了,並且薄得很。」

「可是褲襠倒不小!」

奧巴納斯垂頭喪氣地看了一下。

「實在話。那些人真蠢,用這樣薄的東西來做褲子,真是白糟蹋料子。」

他把紙匣里的東西都拿出來,不作聲地一條條地都穿上——穿了六條;膝蓋上的花邊飄蕩著,好像壯麗的波浪一樣。

水兵們仔細聽了一下,就突然瘋狂地從門裡、窗子里撲出去。窗外是叫囂聲、謾罵聲、馬蹄聲、鞭子在人身上的抽打聲。士兵們向窗子撲去。水兵們唯恐把搶來的東西丟了,就拚命從廣場上跑開了。騎兵們用馬刺刺著馬,狠狠地打著他們,把衣服都抽破了。鞭子抽到臉上,都抽流血了。

水兵們惡狠狠地向四處張望,把裝得滿滿的背囊扔掉——忍不住了——都四飛五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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