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森林上邊,山谷上邊,是重重疊疊的岩峰。一陣微風吹來,即刻感到涼爽,可是下邊的公路上——卻是暑熱、蒼蠅、灰塵。

公路窄得像走廊一樣,從那裡通過——兩邊被石岩緊緊夾著。被水沖刷出來的樹根,從岩上垂下來。每逢轉彎的地方,前前後後的東西都看不見了。簡直不能轉身,也不能回頭。浩浩蕩蕩的人流,川流不息地在這走廊里向一個方向奔流。山岩把大海遮住了。

停止前進了。人馬車輛都停止前進了。長久地、疲倦地停著,後來又行動起來,又停住了。誰也不曉得是怎麼回事,而且什麼也望不見——儘是馬車,可是那邊是轉角和峭壁;頂上是一線藍天。

細細的聲音:

「媽——媽,酸蘋果!……」

另一輛馬車上:

「媽——媽!……」

第三輛馬車上:

「你別作聲!到哪弄呢?……山跟牆一樣陡,能爬上去嗎?你瞧,這山不是跟牆一樣陡嗎?」

孩子們不聽,哭著,後來拚命叫起來:

「媽——媽!……給我玉米!……給我酸蘋果……酸蘋果!……玉——米——米……給我呀!……」

母親們火起來,母狼一樣,眼裡閃著光,野頭野腦地四面張望著,打著孩子。

「別作聲!你們真該死。你們死了我心裡也舒服一點。」於是惡狠狠地無力地流著眼淚,哭起來。

遠遠地響起了低沉的槍聲。誰也不聽,誰也不曉得是怎麼回事。

一小時、兩小時、三小時停下來。走動了,又停下來。

「媽媽,玉米!……」

母親們仍然怒氣沖沖地只想把每個人的咽喉都咬斷,互相罵著,在車裡亂找著。從馬車裡找出一根嫩玉米稈,痛苦地嚼了好久,儘力嚼著,牙根都嚼出血了;後來伏到孩子的貪婪地張著的小嘴上,用溫暖的舌頭喂進去。孩子噙住想往下吞,渣滓刺著咽喉,嗆著,咳嗽著,吐出來,叫著。

「不——吃!我不——吃!」

母親們怒氣沖沖地打起來。

「你要什麼呢?」

孩子們擦著臉上骯髒的眼淚,硬吞了下去。

郭如鶴咬緊牙關,從岩後用望遠鏡望著敵人的陣地。指揮員們聚在一起,也用望遠鏡望著;戰士們眯縫起眼睛望著,並不比望遠鏡差。

轉彎那邊的山峽開闊了。從這寬闊的咽喉似的山峽望去,是蔚藍的遠山。重岩上的稠密的大片森林,把重岩遮起來。重岩頂部是燧石質的,岩頂有四丈高的垂直懸岩——那兒是敵人的戰壕。十六門大炮,貪婪地窺視著通到走廊的公路。要是部隊從岩門一出來,大炮和機槍一齊幹起來——全是死路一條;戰士們即刻就會湧向岩後去。郭如鶴很清楚——這兒連鳥雀也飛不過去呢。部隊沒有地方展開,只有這一條公路,這是死路。他望著下邊遠處發白的小城,望著碧藍的海灣和海灣上黑魆魆的喬治亞輪船。應當生個新辦法——什麼辦法呢?應該找別的門路——可是什麼門路呢?於是他跪下去,伏到遍地灰塵的公路上鋪的地圖上,在地圖上爬著,研究那些極小的曲折、褶紋和山徑。

「郭如鶴同志!」

郭如鶴抬起頭來。兩個人醉醺醺地站著。

「壞東西!……可趕上喝夠了……」

可是他卻不作聲地望著他們。

「是這麼回事,郭如鶴同志,這條路咱們是跳不過去的,喬治亞人要把咱們完全乾光的。我們剛去偵察過……自告奮勇去的。」

郭如鶴依然目不轉睛地望著:

「呼一口氣給我聞聞。別往肚裡吸氣,向我吐一口氣。不曉得為著這要犯槍決罪嗎?」

「實在話,這樹林里有鬼氣——我們時時刻刻在樹林里走,於是把鬼氣就吸到肚裡了。」

「難道這裡會有小酒鋪嗎,怎麼呢!」另一個長著狡猾而且快活的烏克蘭人的眼睛,插嘴說,「樹林里光有樹木,別的什麼也沒有。」

「你說正經事吧。」

「是這麼回事,郭如鶴同志,我們同他一起,我們說的都是正經話:或是我們大家都死在這公路上,或是都落到哥薩克人手裡活受罪吧。可是都不願死,也不願落到哥薩克手裡。那怎麼好呢?忽然望見樹那邊有一個小酒鋪。我們爬到跟前——四個喬治亞人在喝酒,吃烤羊肉;當然,喬治亞人都喝醉了。鼻子一聞,真想喝呀,真想喝,沒有力氣。他們有手槍呢。我們一跳出去,把兩個用槍打死了:『站著,別挪地方!你們被包圍了,媽媽的!……舉起手來!』……這些傢伙呆了——沒有想到。我們又幹掉一個,把剩下這個綁起來。把掌柜的可嚇死了。啊,我們老實說吧,我們把喬治亞人吃剩下的烤羊肉都吃光了,那肉該是付過錢的——他們領的兵餉可不少啊,至於酒的話,連嘴唇也沒有挨,因為你下過命令呢。」

另一個人晃蕩了一下,向郭如鶴走近了一步,打著嗝說:

「讓那該咒的酒去他媽的吧……我要聞過它一下,叫我的臉都歪成鬼臉,叫我的肚子腸子都翻出來……」

「說正經事吧。」

「我們把打死的喬治亞人,拉到樹林里,把武器取下來,怕走漏消息,就把另一個喬治亞人和掌柜的帶來了。還碰著五個老百姓,帶著女人和姑娘們——都是本地人,是這城邊的人,是咱們俄羅斯人。他們住在這城邊,可是喬治亞人是亞洲人,黑皮膚,同咱們人不一樣,很喜歡白種女人。他們把一切都扔了跑到咱們這裡來,他們說,順著小路可以繞過城走呢。他們說一路都是深溝、森林、石岩、小溝。難是難,不過可以過去。要是照直衝,他們說是不可能的。他們對一切小路,就好像自己的五個指頭一樣,知道得一清二楚。啊,難,的確難得很,一句話,難得要命,可是總是能過得去的。」

「他們在哪裡?」

「在這裡。」

營長走到跟前。

「郭如鶴同志,剛才我們到了海邊,那裡不管怎樣都過不去:海岸是懸岩,一直伸到水裡。」

「水很深嗎?」

「岩跟前截腰深,有些地方齊脖子深,有些地方把頭都淹住了。」

「怎麼呢,」一個滿身襤褸的戰士,手裡拿著步槍,注意聽著說,「淹住頭有什麼呢……海里有從山上滾下來的亂石堆,好像兔子一樣,可以從石尖上跳呢。」

報告、指示、說明,有時還有意料不到的、聰明的、出色的計畫,都從四面八方給郭如鶴送來——總的情況都非常清楚了。

把指揮員都召集起來。他咬緊牙關,突出的頭蓋下,是一雙洞悉一切的銳利的眼睛。

「同志們,這樣吧,所有三個騎兵連都繞著城市前進。繞道走是很難的:順著小路、森林、石岩、山峽,而且是夜間;可是不管怎樣都要完成任務。」

「糟了……連一匹馬也回不來的……」這些話雖然沒有從口裡說出來,可是都藏在眼睛裡。

「有五個帶路人——是俄國人,是本地居民。都受過喬治亞人的害。他們的家屬在咱們這裡。對帶路人已經宣布過——要他們的家屬擔保。繞到後方,衝到城裡……」

他凝視著山峽里朦朧的夜色,沉默了一會兒,簡潔地掄了一句:

「把他們全部消滅!」

騎兵們雄赳赳地把毛皮帽子往後腦上好好一戴:

「一定完成任務,郭如鶴同志。」於是都勇猛地上了馬。

郭如鶴說:

「步兵團……郝洛莫夫同志,你的一團人從石岩上下去,跳過石尖,到碼頭上去。黎明時向輪船衝去,把全部輪船奪來,不要開槍。」

於是稍停了一下,又掄了一句:

「把他們全部消滅!」

「要是喬治亞人往海上派一個射擊手,會把全團人從石頭尖上一個個消滅……」

可是都一齊大聲說:

「服從命令,郭如鶴同志。」

「兩團人準備從正面沖。」

遠山頂上的紅光,逐漸消失了:呈現出一片單調的深藍色。黑夜籠罩了山峽。

「我帶著這兩團人。」

在黑暗的沉寂里,在一切人面前,都留著這樣的痕迹:繁茂的森林,森林後邊是燧石質的陡坡,上邊是孤零零的垂直的峭壁,就像閉著眼睛的死神一般……停一會兒,這痕迹就消失了。夜在山峽里爬著。郭如鶴登到岩石上。下邊是光著腳,渾身襤褸的一片模糊的行列,無數尖尖的槍刺,密密麻麻地排列在那裡。

大家都目不轉睛地望著郭如鶴——解決生死問題的機密在他手裡呢:他擔負著指示出路,從絕境里指示出路的責任,大家都明確地看到這一點呢。

千百隻渴望的眼睛,盯著郭如鶴,他覺得自己是未知的生死機密的主宰者,他說道:

「同志們!咱們沒有出路了:或者都戰死在這裡,或者是叫哥薩克從後邊把咱們殺光。簡直是克服不了的困難:沒有子彈,沒有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