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夜控制了一切。沒有火光,也沒有說話聲。只有馬嚼草料的聲音。後來馬也停止了吃草料。有些人躺下去,天快亮了。

沿著那靜悄悄的黑山,滿布著的無邊無際的野營,無聲無息地發著黑色。

夜的黑暗控制不了的只有一個地方,在那裡籠罩著不可克服的黎明前的睏倦:小火光從沉睡了的花園的樹隙間透出來——有人在那裡為大家熬夜呢。

一間大餐室里,在裝飾成橡木色的牆上,嵌著殘破的名畫,在微弱的燭光下,看見亂堆在牆角的馬鞍、架著的步槍,兵士們都像死人一樣,奇形怪狀地躺到鋪在地下的貴重的窗幔和門帘上,打著鼾,散發著難聞的人馬的汗氣。

又細又黑的機槍,在門口守望著。

餐室中間,放著一張又長又大的闊綽的雕花橡木桌子,郭如鶴伏在桌上,小眼睛盯著鋪在桌上的地圖。教堂用的燭頭,滴著將要凝固的蠟油,燭光閃爍,活潑的光影在地上、牆上、人臉上跳動。

副官伏到那藍色的海上,伏到那好像長腿蜈蚣似的山脊上,瞅著。

通訊員腰裡帶著子彈盒,背後掛著步槍,身邊掛著馬刀,站在那兒等著。他身上的一切,都隨著顫動的光影在擺動。

燭頭滅了一小會兒,那時一切都不動了。

「就是這,」副官指著「蜈蚣」,「敵人從這個山峽里還可以襲擊咱們。」

「這裡不會衝過來——山脊很高,通不過來,他們從山那面來不到咱們跟前。」

副官把熱蠟油滴在自己手上。

「只要咱們走到這個轉彎地方,敵人就追不上了。咱們要鼓著全力前進。」

「沒有吃的啊。」

「反正一樣,待在這兒也不會生麵包。走是唯一的出路。派人叫指揮員去了沒有?」

「馬上都來。」通訊員的身子動了一下,於是他的臉、脖子,很快閃著抖動的光影。

夜的黑暗,隔著大窗子,凝然不動地顯出一片漆黑。

嗒——嗒——嗒——嗒……老遠的烏黑的山峽里,響起了槍聲,夜又充滿了恐怖。

沉重的腳步聲,在台階上、涼台上響著,後來進到餐室里,彷彿他們帶來這種恐怖,或者有關這恐怖的消息似的。連那閃爍的微弱的蠟燭,也把這些進來的指揮員照出來了,他們滿身灰塵,因為疲勞、暑熱和不斷的行軍,他們的臉色都憔悴了。

「那裡怎麼了?」郭如鶴問。

「把人都趕累了。」

微光照著的大餐室里,一片昏暗、模糊。

「他們拿什麼打呢,」另一個人用傷風的啞嗓子說,「有大炮也好些,可是只有一架馬馱的機槍。」

郭如鶴變得像石頭一般,把眉頭一皺,於是大家都明白了——問題並不在於哥薩克的襲擊。

都聚到桌子跟前,有的吸煙,有的嚼麵包皮,有的漫不經心地、疲憊地望著攤在桌上的模糊不清的地圖。

郭如鶴從牙縫裡擠著說:

「不執行命令。」

顫動的光影,馬上在疲倦的臉上,在蒙著灰塵的脖子上跳動著;餐室充滿了激烈的、慣於在曠野里喊口令的聲音:

「把戰士們都趕累了……」

「我的部隊現在拉都拉不起來了……」

「我的部隊一到,都像死人一樣躺下去,連火都沒生。」

「難道這樣走行嗎——這樣馬上都把軍隊糟蹋完了……」

「小事情……」

郭如鶴板著臉。低低的額下那一對小眼睛,不是在看,而是在期待、細聽。敞開的大窗子外邊,是一片凝然不動的黑暗,黑暗後邊是充滿了疲倦和驚慌的、緊張的、昏沉沉的夜。山峽那兒聽不見槍聲了。覺得那兒的黑暗更濃了。

「無論怎樣,我不打算拿自己的部隊去冒險!」團長好像喊口令似的叫起來,「我對信任我的人,我對他們的生命、健康和命運,擔負著道義上的責任。」

「……實在不錯。」旅長的身個與眾不同,他懷著異常的信心和慣於發號施令的派頭說。

他原是個沙皇軍官,現在他覺得發揮自己全部力量的時機終於來到了,被沙皇軍隊掌實權的人,無理地、不善策劃地埋沒了的他的一切天才,現在可有機會發揮了。

「……實在不錯。並且完全沒有定出行軍計畫。部隊的布置應當完全另作安排——我們隨時都有被人消滅的可能。」

「要是我的話,」一個庫班連長,穿著整齊的緊身的契爾克斯裝,腰裡斜掛著銀色的短劍,雄赳赳地戴著毛皮帽子,火噴噴地接著說,「要是我的話,要是我是哥薩克的話,一下子從山峽里襲過來就完了!大炮也沒有,打得叫你連鬼影子都不留。」

「最後,沒有作戰部署,也沒有命令——我們是烏合之眾呢,還是土匪?」

郭如鶴慢吞吞地說:

「我是總指揮呢,還是你們是總指揮?」

這句話不可磨滅地印到這大房間里了——郭如鶴刺一般的小眼睛在期待著,不過可不是期待回答。

光影又顫動起來,臉色、表情都變了。

於是,分外洪亮的、傷了風的啞嗓子,在室內響起來:

「我們當指揮員的肩上也擔負著責任——而且還不小呢。」

「就是在沙皇時代,在困難時期,也同軍官們商量商量,何況現在是革命了啊。」

可是這些話的後面隱藏著:

「你這普通的小矮子,其貌不揚,土頭土腦,你不明白,而且也不可能明白一切複雜情況。你在火線上得了官職,可是在火線上因為真正的軍官缺額,就是一匹馬也會升成軍官呢。雖說群眾把你推舉出來,可是群眾是盲目的……」

舊軍官們都用眼睛、臉色,用一切舉動這樣表示。可是那些箍桶匠、細木匠、錫匠、理髮匠等出身的指揮員們卻說:

「你同我們一樣出身,你什麼地方比我們強呢?為什麼是你而不是我們?我們比你更會辦事……」

郭如鶴聽著七長八短的閑話,聽著話外的話,仍然眯縫著眼睛,向窗外的黑暗聆聽著——等待著。

於是就等到了。

黑夜裡,老遠的什麼地方傳來一聲微弱的低沉的聲音。這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楚;黑暗中走著的腳步聲,慢慢大起來,沉重地、拙笨地充滿了黑夜。腳步聲滾到台階跟前就失掉了節奏,凌亂地響著登上涼台,涼台上充滿了腳步聲,戰士們好像不斷的洪流一般,從黑魆魆的敞開的門裡,入到薄暗的餐室。他們逐漸把餐室擠滿了。他們是很難分辨的,只覺得他們人很多,而且都是一樣。指揮員們都擠到桌上鋪著地圖的那一端。燭頭勉強閃著光。

戰士們在半明半暗裡咳嗽著、擤著鼻涕,唾在地板上,用腳擦著,卷著紙煙,臭煙氣望不見地在模糊的人們的頭頂上蕩漾。

「同志們!……」

擠滿了人的大房間里半明半暗,一片沉寂。

「同志們!……」

郭如鶴用力從牙縫裡擠著說:

「連代表同志們、指揮員同志們,大家要曉得咱們是處在什麼情況下。後邊的城市和碼頭,都被哥薩克佔領了。那裡留下兩萬紅軍傷病員,這兩萬人都按著沙皇軍官的命令,被哥薩克殺光了;據說他們也準備這樣對付咱們。哥薩克正在襲擊咱們第三隊的後衛隊。咱們右邊是海,左邊是山。中間是一條夾道,咱們就在這夾道里。哥薩克在山後跑著,從山峽里衝過來,咱們隨時都要準備抵抗。什麼時候走不到海邊山嶺拐彎的那地方,敵人就都有襲擊咱們的可能。到了山嶺拐彎的地方,那兒山很高,地勢也很開闊,哥薩克就到不了咱們跟前了。咱們沿著海岸到杜阿卜塞,從這裡去有三百俄里遠。那裡翻山有條公路,順著那條路翻過山,又到庫班,而那裡就是咱們的主力軍,咱們的救星。要鼓起全力走。咱們只有五天口糧,大家都會餓死的。走、走、走,跑,用快步跑。不睡、不喝、不吃,只有鼓起全力跑——這就是出路,如果誰要來阻擋咱們,咱們就得打出一條路來!……」

他不作聲了,他對任何人也不注意。

房間擠滿了人,殘燭的最後的光影顫動著,一片靜寂;窗外無邊的夜,以及望不見和聽不見的大海上,也同樣是一片靜寂。

幾百隻眼睛,用那看不見的、可是覺得到的光輝,把郭如鶴照亮了。微微閃著白光的唾沫,又從他那咬緊的牙關里露出來。

「路上沒有糧食和馬料,我們要用快步跑出山峽,跑到通往平原的出口去。」

他又不作聲了,低下眼睛,後來又從牙縫裡擠著說:

「你們另選總指揮吧,我卸卻指揮的責任。」

燭頭著完了,勻整的黑暗罩上來。留下來的只是凝然不動的寂靜。

「再沒有蠟燭了嗎?」

「有。」副官說著,擦了一根洋火,火柴燃起來的時候,就望見那些凝視著郭如鶴的幾百隻眼睛。當火柴熄滅時,轉瞬間,一切都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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