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夜隨著大家一塊走的時候,是一個整體。可是大家剛一停止前進,夜就被撕成碎塊,每一塊都過著自己的生活。

蓬頭亂髮、在火光中看來像妖怪似的老太婆郭必諾,蹲在一堆不很大的營火跟前,火上放著鍋,這口鍋是匆忙中同其餘的東西和食品,從甩了的馬車上取下來的。一個老頭子在旁邊地下鋪的呢外套上躺著睡著了,雖說夜裡很暖和,可是他還是用外套角把臉蓋起來。老太婆坐在火邊哭訴道:

「沒有碗,也沒有湯匙……連一個小桶也丟了;不曉得落到誰手呢?多麼可愛的、結實的槭木桶啊。我們還能弄到那樣一匹馬嗎?那是多會跑的馬啊——從來都沒叫用鞭子抽過。老頭子,來吃吧。」

啞嗓子從外套下邊說:

「不想吃。」

「你幹嗎呢!不吃會病的——那時還得叫抱你嗎?」

老頭子在黑暗中蓋著臉,不作聲地躺在地上。

附近大路上的馬車旁邊,有一個端端正正的姑娘的身影,在黑暗中閃著。聽見姑娘的聲音:

「我的可憐的,我的小心肝,給我吧!不能這樣……」

女人模糊的身影,在馬車周圍閃來閃去,幾種聲音都在說:

「給我們吧,要把他這小天使的靈魂埋了。上帝會收容他的……」

男人們默默地站著。

女人們說:

「奶都脹硬了,按不動了。」

都伸手摸她那脹得用指頭按都按不動的乳房。她光著頭,兩隻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同貓眼睛一樣,低著頭,望著從破布衫里露出的雪白的乳頭,熟練的手指,抓住乳頭,溫存地往那不會動的,張著的冰冷的小嘴裡塞。

「像石頭一樣了。」

「已經死了,不能放了。」

男人們的聲音:

「幹嗎要同她多嘴呢,把孩子拿過來就完事了。」

「會傳染人的。這怎麼行呢!應當埋掉。」

於是兩個強壯有力的男人,把母親的手拉開,去抱孩子。一陣瘋狂的野獸一般的尖叫,劃破了黑暗——一直傳到沿著大路邊的鎖鏈似的一堆堆營火跟前;傳到朦朧的海上;就是在那荒涼的山中,如果誰躲在那裡,也能夠聽見。馬車因為這一陣瘋狂的爭奪,也咯吱響著,搖晃起來。

「她咬人哩!……」

「盡她去——她張嘴就到手上咬起來。」

男人都走了。女人又都傷心地站在那兒,慢慢都走開了。又來了一些別的人。摸著脹硬的乳房。

「她也會死的,奶汁都凝固了。」

蓬頭亂髮的女人,仍然坐在車上,不斷地四下轉著頭,發乾的野獸一般的眼睛,小心地閃著光,每秒鐘都在準備拚命防禦。一得空,就溫存地把奶頭往僵死的冷冰冰的小嘴裡塞。

火光抖顫著,遠遠地消失在黑暗裡。

「親愛的,把他給我,給我,因為他死了。我們要把他埋了,你哭一聲吧。你怎麼不會哭呢?」

那姑娘把這妖怪似的蓬頭亂髮的頭抱到懷裡,她那兩隻灼熱的眼睛,在黑暗中看來好像狼眼一樣。可是她很擔心地推開姑娘,用啞嗓子說:

「靜一點,安迦,嗤嗤……他在睡呢,別驚動他。睡一整夜,早上好玩,他等著斯節潘呢。斯節潘一回來,他嘴裡就吐出泡沫,亂踢著小腳,打著耍著。啊,多可愛的孩子啊,又懂事,又聰明!……」

於是她就低聲輕輕地笑起來,笑得那麼可愛。

「嗤嗤……」

「安迦!安迦!……」聲音從營火跟前送來,「你為什麼不來吃飯……老頭子不來,你也跑了……啊,眼尖的母羊……飯都要冷了。」

女人們都來了,摸著,流露著同情,隨後都走開了。有的站著,一手托著下巴,一手抱著肘子望著。男人們心神不安地吸著煙,火光不時映照著鬍髭髭的面孔。

「應當打發人把斯節潘叫來,不然,孩子在她手裡會爛掉,生蛆的。」

「已經打發人去了。」

「打發跛子米克特加去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