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輜重車吱吱響著,戰士們擺著手走著。有人眼睛發腫,有人鼻子脹得像一個大李子,有人臉上結著血塊——沒有一個人臉上沒有青紫傷痕的。都擺著手走著,興高采烈地交談著:

「我照著那人的鼻子狠狠地給了一下——他把腿一伸就完蛋了。」

「可是我抓住了一個人,把他的頭夾到我的大腿中間,照他屁股上捶起來……可是那個狗東西一下子咬住我的……」

「啊——啊——啊!……哈——哈——哈!……」各隊都哈哈大笑起來。

「你現在怎麼見老婆呢?」

都興高采烈地談著,沒有一個人想到為什麼當時都不用刀、不用槍,卻都在粗暴的狂喜中,照臉上來了一場兇惡的拳戰。

在村裡捉住了四個哥薩克,就在路上邊走邊審問。他們的眼睛都黯然無光,臉上都是青紫的傷痕和瘀血,這些使他們和戰士們接近起來。

「你們這些死傢伙,為什麼想到用拳頭照臉上干呢?難道你們沒有槍嗎?」

「喝醉了有什麼辦法呢?」哥薩克抱歉地彎著腰。

戰士們的眼睛閃著光:

「你們在哪弄的酒?」

「白黨軍官們來到附近村裡的時候,把窖在花園裡的二十五桶酒挖出來,也許那是咱們的人把酒坊打開的時候,從阿爾馬維爾弄來窖到那兒的。軍官們叫我們站好隊,對我們說:『如果你們把村鎮佔領了,就給你們燒酒喝。』我們就說:『你現在給我們喝,我們就把他們打得雞飛狗上牆。』啊,他們就給我們每人兩瓶,我們喝了——想叫我們喝得大醉,就不讓我們吃東西。於是我們就撲上來,可是因為槍礙事,就都不要了。」

「唉——唉,混蛋東西!!……」一個戰士跳到跟前,「你這豬崽子。」把老拳用力一揮,想照那人的牙關打去。

把他擋住了:

「等一等!軍官們叫他們喝的,打他幹嗎?」

走過轉彎的地方都停住了,哥薩克們就給自己挖起公共墓坑來。

無窮無盡的輜重車,揚起滾滾的灰球,把一切都籠罩起來。車輛吱吱響著前進,在村道上蜿蜒數十俄里 。群山在前邊發著藍色。扔在馬車上的枕頭,閃著紅光;耙子、鐵鏟、小木桶都豎著;鏡子、火壺,都眩惑人目地反著光;小孩頭、貓耳朵都在枕頭中間,在衣服堆、鋪蓋、破布中間搖動著;雞在雞籠里叫著;系成一串的牛在後邊走著;長毛狗滿身粘著刺果,伸著舌頭,急促地喘著氣,躲在馬車的陰涼里走著。馬車吱吱亂響,車上亂堆著家用東西——哥薩克叛亂以後,男男女女離家外逃的時候,都貪婪地匆忙地把落到手邊的一切東西,全都裝到車上了。

外鄉人這樣逃難不是初次了。近來反蘇維埃政權的哥薩克的個別叛亂,把他們從那住慣了的窩裡趕出來,已經不止一次了,可是那都不過是繼續兩三天光景;紅軍一到,秩序一恢複,大家都又回家了。

可是現在可拖得太久了——已經第二個星期了。帶的麵包只夠吃幾天。天天等著,等著這樣一句話:——「好了,現在可以回家了。」——可是越拖越久,越拖越沒頭緒;哥薩克越來越凶了;消息從四面八方傳來:村裡立著絞刑架,絞殺外鄉人。什麼時候這才會完呢?留在家裡的東西現在怎麼辦呢?

貨車、大馬車、篷車,都吱吱亂響。鏡子在太陽下反著光,小孩頭在枕頭中間搖擺著,戰士們形形色色,成群結隊地順著路,順著路旁的耕地,順著瓜田走著。瓜田裡所有的西瓜、甜瓜、南瓜、向日葵都被這些蝗蟲一樣的人群吃得一乾二淨了。不分連、營、團——都混在一起,攪在一起。大家都自由自便走著。有的唱歌,有的吵嘴,嚷鬧,謾罵,有的爬到馬車上,睡意矇矓地擺著頭。

誰也沒想到危險,沒想到敵人。也沒有人想到指揮員。如果要想把這洪流似的人群隨便組織一下——那就要把指揮員罵得狗血噴頭。槍托朝上,好像背木棍似的,把步槍往肩上一扛,吸著煙,或者哼著下流的淫歌——「這個不是舊時代任你來管教的」。

郭如鶴沉沒在這川流不息的洪流里,好像壓緊的彈簧一般,胸口覺著壓得很緊:要是哥薩克攻過來,大家都要死在他們的馬刀下呢。希望只有一個——一看見死,好像昨天一樣,大家都會相親相愛,順從地歸隊了,只是來得及來不及呢?於是他希望快點有什麼虛驚傳來才好呢。

走在這粗暴而喧鬧的洪流里的,有沙皇軍隊複員的士兵,有蘇維埃政權動員的戰士,有志願參加紅軍的士兵。大多數都是小手工業者——箍桶匠、鉗工、錫匠、細木匠、鞋匠、理髮匠,最多的是漁民。這些都是生活艱難的「外鄉人」,都是勞動人民,蘇維埃政權的出現,突然給他們帶來了一線光明——突然感覺到或許這不像從前那樣的狗政權了。這些人大多數都是農民。這些人幾乎全都帶著自己的家財逃走了。留在家鄉的只有富人、軍官們,殷實的哥薩克是不會危害他們的。

穿著緊身的契爾克斯裝的身材端正的一批人,騎著漂亮的馬,看來令人驚奇。這是庫班哥薩克——不,這不是敵人,是革命弟兄,是窮哥薩克,大多數都是前線戰士。在硝煙中、炮火中、九死一生中,革命將那不滅的火花,投到他們心裡了。

騎兵連戴著毛皮帽子,帽上綴著紅帶子,一連跟著一連前進。肩後掛著步槍,鑲著銀子的短劍和馬刀,閃閃發光——他們在這混亂的洪流中,井然有序地前進著。

漂亮的馬擺著頭。

他們要同父老兄弟一起戰鬥。家裡一切都扔掉了:房屋、家畜、罈罈罐罐,一切都丟了——傾家蕩產了。他們整齊地、敏捷地前進著,愛人親手在帽子上綴的紅帶子,發著紅光,用年輕有力的嗓子唱著烏克蘭歌。

郭如鶴親切地望著他們:「好,兄弟們!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們身上了。」他親切地望著,可是更親切的是望著那些在塵霧裡自由自便地亂走著的、穿得破破爛爛的、光著腳的外鄉的流民群。要知道他同這些人是骨肉相連的啊。

他的一生好像斜長的影子一樣,寸步不離地跟隨著他,這影子可以忘掉,可是擺脫不掉。這是草原上最平常的勞動者的飢餓的影子,灰色的、目不識丁的、黑暗的斜長的影子啊。母親還年輕,臉上已經起了皺紋,好像疲憊的老馬一樣,一群孩子抱在手中,牽著她的衣襟。父親一輩子給哥薩克當僱農,力量都用盡了:可是不管你怎樣拚命,反正總是窮。

郭如鶴從六歲起,就給人當牧童。草原、山谷、牛羊、森林,彩雲在天空浮動,雲影在下邊奔走——這就是他的課程。

後來他在村裡一家富農鋪子里,當一個伶俐活潑的學徒,慢慢學會識字;後來去當兵,戰爭,土耳其戰線……他是一個出色的機槍手。他帶著機槍隊爬到山上,到了土耳其人的後方,到了山谷里——土耳其戰線在嶺頭上。當土耳其師下山退卻時,他就用機槍掃起來;人都好像草一樣,成堆倒下去,流出的熱血冒著氣,他先前從來不曾想到人血能有半膝深流著,可是,這是土耳其人的血,於是也就把這忘記了。

因為他這罕見的勇敢,就把他派到准尉學校去了。那是多麼難啊!腦汁都絞盡了。他用一股頑強的牛勁把功課學會了,可是……結果還是不及格。軍官們都嘲笑他,訓育官、教官、士官候補生,都嘲笑他說:莊稼漢還想當軍官呢!真混蛋……鄉下佬……蠢貨!哈——哈——哈……想當軍官呢!

他不作聲地恨著他們,咬著牙,惡狠狠地望著他們。作為沒有才能的人,又把他打回本團了。

又是榴霰彈,九死一生,血,呻吟;又是他的機槍(他有驚人的眼力)掃著,人像草一樣,成堆倒下去。在異常的緊張中,死神每分鐘都在頭上飛的時候,是不會想到為什麼人血會成半膝深地流著——為沙皇,為祖國,為正教的信仰嗎?或許如此,可是都模糊得很。而最近,最明顯的是想當軍官,想在這呻吟、血海和九死一生里,得個軍官的頭銜。這就好像他從牧童升學徒一樣,能升為軍官。於是他沉著地帶著那鐵石一般的顎,在榴霰彈瘋狂爆裂的地方,好像在自己的草地上刈草一般——掃得敵人像草捆一般躺了一地。

第二次又把他派到准尉學校去了——因為缺乏軍官,在戰鬥中,軍官是常常缺乏的,事實上他是擔任著軍官的職務,有時他指揮著很大的部隊,而且還沒有打過敗仗。要知道對兵士們說來,他是自己人,是農民,是同他們一樣的農民。因此他們不顧一切地跟著他,跟著這羅圈腿的、有一副鐵顎的人,赴湯蹈火。為著什麼呢?為沙皇,為祖國,為正教的信仰嗎?或許如此。可是這些都好像在血霧裡一般,目前是——必須前進,一定得前進:因為背後是死,於是大家都更樂意跟著他,跟著自己人,跟著這羅圈腿的莊稼漢前進了。

那是多麼難啊,真難得要命啊!腦袋都要炸了。學會十進位的小數,真比平心靜氣地在機槍火力下去赴死還要難得多呢。

可是軍官們都嘲笑他——學校里塞滿了,需要的和不需要的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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