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 子與父 七

第二天早晨,布留蒙特羅斯特檢查病人時,大吃一驚:竟然不發燒了,傷口癒合了;病情好轉得如此突然,簡直是奇蹟。

「呶,上帝保佑,上帝保佑,」這個日耳曼人高興了,「這回可以長命百歲了!」

皇太子一整天都感覺很好;安詳的高興表情一直沒有從他的臉上消失。

中午向他宣讀了死刑判決書。

他聽的時候心情平靜,畫個十字,詢問哪一天行刑。回答他說,日子還沒有定下來。

送來了午飯。他吃得很有胃口。後來他要求把窗戶打開。

天氣晴朗,陽光燦爛,好像是春日。隨風飄來水和草的氣味。窗下,要塞的牆縫裡長著蒲公英,開著黃色的花。

他向窗外看了很久:只見小燕子歡快地叫著,飛來飛去;從監獄的鐵窗往上望去,只見天空那麼碧藍,那麼深邃,他自由的時候從來都沒有見到過。

傍晚的時候,夕陽照亮了皇太子床頭的白牆。他覺得在這白光里見到了那個鬚髮皆白的小老頭,只見他的臉很年輕,微笑著,手裡端著聖餐碗,像太陽一樣。他看著他,慢慢睡著了,已經很久沒有睡得這麼安詳,這麼香甜了。

第二天是6月26日,星期四,早晨八點鐘,沙皇、緬希科夫、托爾斯泰、多爾戈魯基、沙菲羅夫、阿普拉克欣以及其他幾個大臣來到駐軍拷刑室。皇太子十分虛弱,把他從囚室抬到拷刑室。

又問他:「你還有什麼要交代的?有沒有誣陷誰,有沒有袒護誰?」可是他已經什麼都不回答了。

把他吊到拷刑架上。打了他多少鞭子,誰都不清楚——打的時候沒有數。

打了頭幾鞭子之後,他突然不出聲了,不再呻吟,不再哎呀地叫了,只是四肢繃緊,僵直,好像是麻木了。他的目光明亮,臉色安詳,但不知為什麼,就連對痛苦最熟視無睹的人在這種安詳中也都感到一種驚恐。

「不能再打了,陛下!」布留蒙特羅斯特伏在沙皇耳朵上說,「可能死掉。而且毫無用處。他已經什麼都感覺不到了:昏厥……」

「什麼?」沙皇驚奇地看了御醫一眼。

「昏厥——這是一種狀態……」御醫開始用德語解釋。

「你自己就是昏厥,傻瓜!」彼得打斷他,轉過身去。

劊子手為了歇口氣而停頓了片刻。

「為什麼閑著?打!」沙皇叫道。

劊子手又打起來。可是沙皇卻覺得他故意不使勁打,可憐皇太子。彼得覺得周圍所有的人臉上都露出可憐和憤憤不平來。

「打,打!」他跳起來,憤怒地跺著腳;所有的人都驚恐地看著他:好像是他發瘋了,「對你說,使出全副力量來打!你不會打了嗎?」

「我一直在打呢。還怎麼打?」康德拉什卡暗自嘟噥著,又停了下來,「我們這是俄國人的打法,沒有向德國人學過。我們是東正教徒。靈魂要長久承受罪孽嗎?打死了也不難。你瞧,只剩下一點兒氣了。我想,不是畜生,也是基督徒!」

沙皇向劊子手奔過去。

「等著瞧,龜兒子,我剝了你的皮,你就學會了!」

「好吧,皇上,你就教教吧——隨你的便!」他陰鬱地皺著眉頭看了沙皇一眼。

彼得從劊子手的手裡奪過皮鞭。大家都向沙皇奔過來,想要制止他,但為時已晚。他竭盡全力,向兒子抽去。打的技巧並不高明,但很可怕,有可能打斷骨頭。

皇太子向父親轉過臉來,看了他一眼,彷彿是想要說什麼,他的目光使彼得想起了一幅古老聖像上頭戴荊冠的聖容的目光,他當初曾在這幅聖像前越過聖子單獨向聖父祈禱,並且驚恐地戰慄著想道:這是什麼意思——子與父?又跟在那裡一樣,好像是在他的腳下出現一道萬丈深淵,從裡面吹出一股寒氣,他的頭髮豎了起來。

他剋制著驚恐,再一次舉起皮鞭,但是感到手指上有黏糊糊的血,這是沾到皮鞭上的,於是他厭惡地把皮鞭扔掉。

大家向皇太子圍攏上來,把他從拷刑架上解下,放到地上。

彼得走到兒子身邊。

皇太子躺在那裡,耷拉著頭,半張著嘴,彷彿是在微笑,臉上容光煥發,純潔而年輕,像是一個十五歲的孩子。他像從前那樣看著父親,好像是想要說什麼。

彼得跪到地上,向兒子彎下身去,抱起他的頭。

「沒關係,沒關係,親愛的!」

父親把嘴唇貼到他的嘴唇上。但他已經綿軟無力了,頭在他的手裡耷拉下來;眼睛發黑,目光暗淡了。

彼得站起來,身體搖晃著。

「會死嗎?」他問御醫。

「也許會活到夜裡。」他回答說。大家跑到沙皇跟前,把他領出拷刑室。

彼得突然全身癱軟,變得溫順起來,像小孩子那樣聽話:往哪兒領他,他就往哪兒走,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

在拷刑室的門廳里,托爾斯泰發現沙皇雙手沾滿鮮血,便讓拿洗手盆來。他乖乖地洗了手。水變成粉色。

他被領出要塞,被扶上船,拉回皇宮。

托爾斯泰和緬希科夫寸步不離沙皇。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讓他開心,談些無關的事情。他平靜地聽著,回答很得要領。發布指示,簽署文件。但是過後卻記不起做了些什麼,彷彿是在夢中,在昏迷中度過了這段時間。關於兒子,他自己沒有談起過,好像是完全把他忘了。

終於到了晚上六點,托爾斯泰和緬希科夫接到報告,說皇太子處於瀕死狀態,他們必須就此事提醒給皇上。沙皇無精打采地聽著,好像是不明白說的是什麼。然而,他畢竟又上了船,到要塞去了。

皇太子從拷刑室給抬回囚室,放到原先的地方。他再也沒有蘇醒過來。

皇上和大臣們來到瀕死者的房間。聽說他還沒有領過聖餐,便忙活起來,露出驚惶的神色。

打發人去請大教堂的大司祭格奧爾基神甫。他氣喘吁吁地跑來了,跟大家一樣,也很驚惶,急忙取出備用的聖餐,舉行了無言的懺悔儀式,做了祈禱,讓人把死者的頭抬起來,把聖餐碗和勺子端到他的唇邊。但是,他閉著雙唇,牙關很緊。領聖餐的金碗碰到牙齒上,在格奧爾基神甫哆哆嗦嗦的手中發出響聲。白布上滴上了血滴。所有的人臉上都現出驚懼的神色。

突然間,彼得那張無感覺的臉上閃現出一個憤怒的想法。

他走到神甫跟前,說道:

「放下吧!不必了。」

沙皇覺得死者在向他微笑,這是最後的微笑。

跟昨天的同一時刻一樣,也是在同一個地方,即皇太子的床頭,夕陽照亮了白牆。那個鬚髮皆白的小老頭手裡端著聖餐碗,像太陽一樣。

陽光熄滅了。皇太子長出了一口氣,好像孩子睡眠時出氣那樣。

御醫摸摸他的手,伏在緬希科夫的耳朵上說了幾句。後者畫了個十字,莊嚴地宣佈道:「皇太子阿列克塞·彼得羅維奇殿下逝世了。」

所有的人都跪下,除了沙皇。他一動不動。他的臉比死者的臉更像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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