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 紅死 五

佩爾斯基上尉接到下城區高級僧侶公會的命令:

「秘密抵達分裂派教徒之居住地,使其不得自焚。彼等如鎖在隱修院或小教堂內,軍隊當日夜包圍之,排成戰鬥隊列,保持高度警惕,嚴密監視之,絕對不準彼等自焚,規勸彼等投降和承認錯誤,同時使其存有得到寬恕之希望。如能投降,可逐一登記,戴上足枷,務使其途中不得逃亡,連同其財物一道押往尼日尼城。如屢經勸告,仍不服從,照舊固守不出,則可施加壓力,儘可能逐一捕獲該竊賊,不準其逃散,可強行拘捕之,或令彼等飢餓而亡,但不得流血。彼等如焚其賊穴或小教堂,汝等當以水熄滅之,毀壞門窗,將彼等活著拖出。」

佩爾斯基上尉是個勇敢的老兵,在波爾塔瓦戰役中負過傷,認為洗劫隱修院是「長毛僧侶們搬弄是非的臆造」,寧肯冒著猛烈炮火向瑞典人或土耳其人衝鋒陷陣,也不願意跟分裂派教徒糾纏。他們自焚了,卻要他負責,並批評他:「不準該上尉和其他指揮官有如此不體面之行為,看來彼等得以自焚,皆因懼怕該上尉也。」他解釋說:「分裂派教徒並非出於懼怕,而是由於自身之冥頑不化才死亡,他們充滿可怕的憤怒,對我們完全失去好感,甚至至死也不肯改變自己的信念,不肯接受我們的習俗——他們在其信仰上已根深蒂固,不可救藥。」可是上級並沒聽這種解釋,高級僧侶公會要求:

「分裂派教徒自焚是假裝的,目的是不繳納雙重賦稅,實際上則移居到偏僻的地方躲藏起來,在那裡自由自在地為非作歹,因此指揮官應該根據遺骸清點自焚者的數目,然後登記造冊,為此,務使骸骨在大火中不化為灰燼。」

但是,上尉認為這有損於軍職的尊嚴,因此沒有清點骸骨,於是又受到新的批評。

他決定在「長苔」隱修院要謹慎小心,盡一切可能不讓分裂派教徒自焚。

他命令軍隊在黑天到來之前離開木房遠一些,原地不動,他沒帶武器,隻身一人走近小教堂,仔細察看一番,在窗下敲起來,按照分裂教派的方式做祈禱:

「耶穌基督,神子,寬恕我們吧!」

沒有人回答。木房裡昏黑,寂靜無聲,像在棺材裡一樣。周圍不見一個人影。樹梢發出沉悶的響聲。颳起了清涼的夜風。如果點著火,可就糟了!上尉想道,又敲起來,重複說:

「耶穌基督,神子,寬恕我們吧!」

還是寂靜無聲:只有長腳秧雞在沼澤地里發出啾鳴,還有遠處傳來犬吠聲。一顆流星如一條火線,劃破漆黑的夜空,迸裂成火星。他突然感到恐怖起來,彷彿他真的是在敲擊死人的棺材。

「耶穌基督,神子,寬恕我們吧!」他第三次祈禱。

窗上的護板動了。從狹窄的縫隙里射出燈光。窗戶終於慢慢打開了,科爾尼利長老探出頭來。

「要幹什麼?你們是什麼人,為何來到這裡?」

「我們奉皇帝陛下彼得·阿列克塞耶維奇之命,前來開導你們:你們要自報身份,何種出身、職業和籍貫,何時來到森林,帶著什麼證件離開家的,根據何人批准住在此處,持有何種證明文件?如果對東正教教會及其秘密有什麼懷疑,你們可提出書面材料,並派出代表與教會長官談判,不必有什麼恐懼和憤怒……」

「我們是農民和城市平民,以耶穌基督的名義集聚到這裡,帶著自己的妻子兒女,做安魂祈禱,」長老平靜而莊嚴地回答道,「我們想要為舊的信仰自焚而死,我們不會向你們這些迫害者投降,因為你們信奉新的信仰。如果有人願意得到拯救,他可以跟我們一道自焚:我們馬上就要去見基督。」

「夠了,老兄!」上尉客氣地反駁說,「主與你們同在,你們丟掉自焚的狂妄企圖吧,各自回自己家去,誰也不會動你們一個手指頭。像從前一樣在自己的村子裡過興旺的日子。只是要繳納雙重賦稅……」

「呶,上尉,你去對小孩伢子說這種話吧,我們老早就已知道這種騙人的鬼話:順著鬍子往下流,可是吃不到嘴裡。」

「我以名譽發誓,一個人也不抓,不動一個手指!」佩爾斯基大聲說。

他說的是真話:他的確決定放所有的人回去,如果他們投降,儘管這是違背命令的,他自己也擔驚受怕。

「我們扯著嗓子喊個什麼勁兒,嗓子得喊啞的!」他善意地笑著補充道,「你瞧,窗戶這麼高,說話聽不清。老頭,這麼辦吧;你讓人豎下一條皮帶,我爬上去,你們幫我從窗戶鑽進去,當然不是這扇窗戶,我從另一扇,寬一些的,鑽進去。我只是一個人,你們人很多,有什麼可害怕的?我們聊聊,上帝保佑,會達成協議的……」

「跟你們有什麼好談的?我們都是窮人和乞丐,跟你們這樣的人怎能爭個勝負?」長老冷笑著,看來是因自己的權勢和力量而揚揚自得,「我們和你們之間的鴻溝太深了,」他又莊重地總結說,「自願焚毀的人不可能到你們那裡去,只能到我們這裡來……你走吧。上尉,不然你瞧,我們馬上就要自焚了!」

小窗戶啪的一聲關上了。又開始了寂靜。只有風在樹梢上呼嘯地響,還有長腳秧雞在沼澤地里啾鳴。

佩爾斯基回到士兵那裡去了,下令每人喝一碗酒,說道:

「我們不跟他們動武。他們那裡男人很少,全都是婆娘和孩子。我們把門打碎,不用武器,赤手空拳地把他們一一抓起來。」

士兵們準備了繩子、斧頭、梯子、水桶,並且裝了許多桶水,好用來滅火,還準備了帶鐵鉤的長杆子,用來從火里往外拖人。天終於完全黑了,他們便向小教堂進發,先是從樹林邊緣包抄過去,然後在空地上的草莽中間匍匐前進,好像是獵人在圍捕野獸。

到達木房跟前以後,他們豎起梯子。木房裡面漆黑而又寂靜無聲,猶如在棺材裡一樣。

突然一扇小窗戶開了,長老喊道:

「你們都走開!火藥一爆炸,飛出的木頭會打著你們!」

「投降吧!」上尉喊道,「我們肯定會攻打下來!你們看,我們有火槍和手槍……」

「你們有手槍,可是我們有基督的木棒!」小教堂里有人回答說。

軍隊的後排里出現一個掛著十字架的神甫,開始宣讀大主教的命令:

「有人非法受難,他就是最邪惡的人:他通過受難而毀掉自己在人世的生活,同時永遠都無法逃避痛苦……」

從窗戶里伸出一支古老的火繩槍槍筒,響起一聲空槍:開槍不是為了擊斃什麼人,而是為了嚇唬迫害者。

神甫躲到士兵們的背後去了。長老朝著他揮動拳頭,異常憤怒地喊道:

「地獄裡的黑鬼!所多姆大火的餘孽!你們這些瘋狗,先待一會兒,別離開我——我向你們中間的好人說說關於我們的主耶穌基督的話!他很快就要降臨,用自己的舌劍跟你們開戰,將推翻皇位,讓野狗吃掉你們的屍骨,就像吃掉耶洗別的屍骨 一樣。我們用這裡的火自焚,你們在那裡將因永恆之火而永遠燃燒!你們鍛造了許多劍,造成了駭人聽聞的痛苦,發明了最可怕的殺人方法,可是我們的快樂是最甜蜜的!……孩子們,點火吧!上帝和我們在一起!」

從窗戶飛出褲子、上衣、皮襖、襯衣和外衣:

「你們揀去吧,迫害者們!拈鬮分這些衣服吧。 我們什麼都不需要。赤條條地來到人世,還要一絲不掛地奉獻給主!……」

「你們可憐可憐自己的孩子吧,該死的!」上尉絕望地喊道。

小教堂里傳出輕輕的歌聲,如同送葬的歌聲。

「鑽進去,砍碎門窗,弟兄們!」佩爾斯基下令說。

木房裡面一切都準備好了。放上了引火物。亂麻、乾草、松明、樺樹皮,堆放了許多堆。聖像前的蠟燭插在枝形蠟台上很不牢固,稍一振動,就會掉到裝有火藥的木槽里:經常都是故意這樣做的,為的是讓自焚盡量不像是自殺。讓一些十來歲的孩子坐在長凳上:把他們的衣服用釘子固定上,免得他們掙脫;手腳用繩子捆綁上,免得他們掙扎;嘴用手絹給紮上,免得他們叫喊。地板上的陶罐里燒起乳香,大約有三俄磅,為的是讓孩子們先於成年人窒息而死,看不見自焚時的恐怖場面。

一個婦女剛剛生下一個女嬰。把她放在木板床上,以便為她舉行火的洗禮。

人們脫得光光的,穿上新的白襯衣,頭上戴上布冠,上面用紅墨水畫著八角十字架,然後排成排,跪下,手裡拿著蠟燭,以便用點燃的明燈迎接新郎。

長老舉起雙手,高聲祈禱:

「主哇,看看我們這些不稱職的奴隸吧!我們軟弱無力,為此不能落到迫害者的手裡。你看看這群羔羊吧,他們追隨你這善良的牧人,躲避反基督這隻兇惡的狼!你發發慈悲吧,救救他們吧,用自己的命運引導他們吧,讓他們遭受火的苦難吧。寬恕我們吧,主哇,寬恕我們吧。我們這些罪人不明白任何事理,只能向你,我們的主宰,祈禱:寬恕我們吧!我們為了你的最純潔之愛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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