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彼得大帝 八

彼得送葬回來,又馬上離開夏宮,獨自一人乘小舢板在漆黑的夜中橫渡涅瓦河,他沒有帶槳手,親自划槳,到達對岸後停靠在一個不大的木製碼頭上。

這裡緊靠河邊,離三位一體大教堂不遠處,有一座低矮的小房,這是當年興建彼得堡時由荷蘭木匠建造的第一批房子中間的一棟——彼得的第一座皇宮,很像薩阿爾丹海員住的寒酸的小屋一樣。在樺樹島荒涼的凱烏薩里沼澤地上,就地取材,砍伐這裡生長的松樹,搭建而成;牆上用油漆塗成磚形,房蓋木板上面鋪瓦。

房間低矮而狹窄——共有三間:門斗右側是辦公室,左側是餐廳,接著是卧室——三間中最小的一間——長四俄尺,寬三俄尺——轉身都很困難。陳設雖然簡單,但舒適整潔,一色荷蘭風格。天棚和牆壁貼著漂白麻布,窗戶低矮,但寬敞,窗格上鑲著鉛制流水槽和小塊玻璃,用鐵螺絲安著橡木護窗板。門的高度不適合彼得的身材——他得低下頭才不至於撞到門框上。

夏宮和冬宮建成以後,這座小房便空閑起來。唯有沙皇想一個人單獨過夜,甚至離開卡簡卡的時候,他才偶爾住到這裡來。

他走進門斗,推醒蒙著氈子酣睡的聽差,讓他掌燈,走進辦公室,鎖上門,把蠟燭放到桌子上,他自己坐到椅子上,從衣袋裡掏出托爾斯泰、魯勉采夫和皇太子的信,但並沒拆開,好像是猶豫不決。聽著三位一體大教堂鐘樓上時鐘報時聲打了九下。最後一下響過之後,恢複了平靜,就像當年還沒建彼得堡時那麼靜,那時,這座簡陋小房的周圍只有無盡頭的森林和無法通行的爛泥塘。

終於把信拆開了。他閱讀的時候,臉色有些發白,雙手顫抖。讀完皇太子信中最後一句話:「近日即將從那不勒斯啟程,回彼得堡叩見陛下。」——他高興得喘不過氣來。不能再讀下去了。畫了個十字。

這還不是一種兆頭,不是上帝顯靈嗎?他剛剛還泄氣了,很絕望,以為上帝把他遺忘了,永遠拋棄了他——可是主的手如今又在支持他了。

他又感到自己強而有力,精力充沛,好像年輕了,準備克服任何艱難困苦去建功立業。

然後,他垂下頭,望著蠟燭的火焰,陷入沉思。

兒子回來後,如何處置他呢?殺死!——以前他在氣頭上是這麼想的,當時不指望他能回來。可是現在知道他要回來,氣也消了,於是他第一次心平氣和地問自己:怎麼辦?

突然想起自己在第一封由托爾斯泰和魯勉采夫帶往那不勒斯的信中說的話:「以上帝名義保證,汝如迅速歸來,將不受任何懲罰,吾將對汝表現出最美好之愛。」現在兒子相信這個誓言,它倒有了可怕的力量。

可是怎樣履行這誓言呢?

寬恕兒子豈不就意味著寬恕其餘那些跟他一樣的叛徒嗎?他們對於沙皇和祖國無惡不作,是些卑劣的小人、受賄者、竊賊、寄生蟲、無賴、偽君子、「長鬍子」,他們跟他勾結在一起,無法無天,天不怕地不怕,使整個國家走向徹底毀滅。既然父親在世時兒子如此凌辱他,那麼他死後將會如何呢?將會敗壞和徹底毀壞一切,毀掉俄國!

不,寧肯違背誓言,也不能寬恕。

就是說,又得審訊,又得嚴刑拷打,動用火、斧子、斷頭台和流血嗎?

他想起處決火槍兵時的一件事:他騎馬到紅場去,那天在紅場上要有三百多顆人頭落地,宗主教拿著聖母像迎面向他走來,請求寬恕火槍兵。沙皇向聖母像行個禮,憤怒地用手把宗主教推開,說道:「你來這兒幹什麼?我崇敬聖母不比你差。但義務讓我施恩於好人,處死惡人。滾吧,老傢伙!我知道該怎麼辦。」

他能夠向宗主教回答,可是如何向上帝回答呢?

彷彿是在夢中,他眼前出現宣諭台旁的一根長長的原木,上面放著無數的頭顱,後腦勺朝上,面部朝下,頭髮顏色各異——褐色的、紅色的、黑色的、白色的,有捲髮,也有禿頭。他剛剛喝過酒,有些微醉,跟達尼雷奇和其他一些來賓在一起,手裡拿著斧頭,挽著袖子,像是一個劊子手,一個接著一個地砍這些頭。他累了,客人便從他手中把斧頭接過去,輪著班砍。大夥都砍瘋了。衣服上濺滿了血,地上也是一攤一攤的血,腳踩上去很滑。當他舉起斧頭正要向一顆頭砍去的時候,這顆頭不聲不響地抬了起來,轉過臉來,盯著他的眼睛。這是他,阿寥沙!

「阿寥申卡,我親愛的孩子!」他眼前又出現另一個夢境——他從國外回來,夜間悄悄溜進太子卧室,俯身在他的小床上,把他在睡夢中抱起來,親吻他,透過襯衣感覺到了他身體的溫暖。

「殺死兒子」——只是現在他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感到這是他一生中最可怕的,最重要的事——重要的程度超過了索菲婭、火槍兵、歐洲、科學、軍隊、海軍、彼得堡、波爾塔瓦;這時要解決的是一個永恆的問題:天平的一端放上他所做的一切偉大善舉,另一端放上兒子的鮮血——怎麼能知道哪一端的分量重呢?關於他這個違背誓言者、殺子者,歐洲將會說些什麼,子孫後代將會說些什麼?凡是不了解全部內情的人,都難於辨別他的無辜。可是又有誰能了解一切呢?

一個人儘管是為了祖國的幸福,可是犯下滅親之罪,在上帝面前能夠問心無愧嗎?

但怎麼辦呢?寬恕兒子——就要毀掉俄國,處死他——就要毀掉自己。他覺得永遠也無法解決這個矛盾。

況且單獨一個人無力解決。可是有誰能幫助他呢?教會?在地上結的得到天上去解;在地上要解決的,天上已經決定了。以前是這麼說的。可是現在——教會又在哪裡?宗主教在哪裡?已經沒有了。他自己下令廢除了宗主教制度。或者找都主教,「奴才斯焦普卡」嗎?他會下跪給皇上叩頭。找滑頭費多斯卡以及其他一些高級僧侶嗎?他們「戴上了韁繩,叫他們往哪兒去,他們就往哪兒去。他對他們說什麼,他們就做什麼」。他自己就是宗主教,他自己就是教會。他高居萬人之上,只處在上帝之下。

你這個混蛋,剛才有什麼好高興的?是的,主的手是向他伸過來了,可是卻給他加上一副可怕的重擔。可怕呀,落到永生的上帝手裡真可怕呀!

好像是他的腳下出現一個萬丈深淵,讓人感到驚恐,頭髮都豎了起來。

他用雙手捂住了臉。

「離開我吧,主哇!讓我的靈魂別再沾上鮮血吧。上帝呀,上帝救救我吧!」

他站起來,走進卧室,只見床頭上那盞長明燈發出微弱的光亮,牆角上供著救世主的聖像,這是御用聖像畫工西蒙·烏沙科夫的手筆,呈送給沙皇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維奇的,當年曾在克里姆林宮祭壇的寶蓋上面保存。這是一幅古老的拜占庭聖像的俄國摹本:相傳耶穌受難時不堪十字架的重負,用繡花巾擦臉上的汗水——臉形便印到上面了。

彼得的母親娜塔麗婭·基里洛芙娜曾用這幅聖像為兒子祝福,打那時起便一直沒離開過他。歷次征戰和旅行,在艦船上和在皇宮裡,當年興建彼得堡時和在波爾塔瓦戰場上——隨時隨地聖像都和他在一起。

走進卧室以後,他給神燈添了油,挑挑燈捻。火苗更亮了。金質飾衣上,圍繞著頭戴荊冠的耶穌臉上的鑽石閃閃發亮,似淚珠,似紅寶石,似血滴。

他跪下開始祈禱。

他對聖像已經習慣了,幾乎是不看聖像,平時都是不知不覺地向聖父,而不是向聖子祈禱——不是向被釘在十字架上流血而死的耶穌,而是向在戰鬥中堅強有力地活著的上帝祈禱,這是個戰士,是百戰百勝的正義之士——他通過先知之口說自己:我憤怒時踐踏人民,我發狂時壓迫他們;他們的鮮血濺到我的袈裟上,我弄髒了自己的衣裝。

可是他抬頭看著聖像,想要繞過聖子而向聖父祈禱,卻做不到。彷彿是第一次看見頭戴荊冠的耶穌悲哀的面孔,並且這張面孔活了,以溫和的目光窺視著他的靈魂;兒子和父親——意味著什麼,這是他從童年就開始聽到的,但從來也沒理解,而現在彷彿是第一次明白了。

他突然想起了一個可怕的古老故事,講的也是關於兒子和父親:

「上帝考驗亞伯拉罕,對他說:把你唯一的寄託——愛子以撒殺了作為燔祭。亞伯拉罕造了祭壇,把兒子綁起來,放到祭壇上。亞伯拉罕把手擦乾淨,舉刀要殺兒子。」

這只是地上的祭祀,而天上的祭祀則更加可怕——上帝愛和平,不可惜自己唯一的兒子,讓他永遠流血,兒子的鮮血平息了父親的憤怒。

他這時體驗到一種秘密,這是他最親近的,最需要的,但也是最可怕的,他連想都不敢想。思前想後,他疲倦了,麻木了。

上帝願意還是不願意讓他處死兒子?寬恕還是以鮮血來懲罰?假如不只是懲罰他,而且還要懲罰他的子子孫孫——整個俄國,那又將如何?

他趴到地板上,趴了很久,伸著手腳,一動不動,像個死人。

最後,他又抬起頭來看聖像,祈禱著,但已經絕望和瘋狂,繞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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