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彼得大帝 六

緬希科夫公爵、雅科夫和瓦西里·多爾戈魯基公爵兄弟、謝列麥捷夫、沙菲羅夫、雅古仁斯基、戈洛甫金、阿普拉克欣等人擁擠在鏇工室隔壁的小客廳里。

大家都提心弔膽。他們還都記得,兩年前,接受賄賂的沃爾康斯基公爵和奧普赫金當眾挨了皮鞭,用燒紅的鐵烙他們的舌頭。他們悄悄地傳播著一些奇怪的傳聞:似乎是一批近衛軍軍官和別的軍職人員被任命為元老們的審判官。

不過在這驚恐的後面也還有希望,雷雨過去之後,一切都將照舊。古代聖賢的箴言使他們得到安慰:「哪有在上帝面前沒作過孽的,哪有在沙皇面前沒犯過罪的?難道所有的人都得給絞死?每個葉爾米什卡都有自己的事。每個人活著都想吃甜麵包。有罪過的人正派也罷,有罪過的人是壞蛋也罷,反正人人都得靠著罪過才能活著。」

彼得進來了。他的臉色威嚴而無表情,只有眼睛射出光輝,左面的嘴角微微地顫動。

他跟任何人都沒有寒暄,讓大家坐下,馬上就開始給元老們訓話,這訓話看來是事先早已想好了的:

「各位元老先生!我已不止一次頒布命令,並且親口向諸位講過我們的玩忽職守和貪圖吃喝以及忽視民法的問題,可是我的話沒有任何效力,命令全都變成了廢紙;我現在最後再強調一遍:所有的法律制定出來,而束之高閣,或者像玩紙牌一樣,各取所需,除了我國,這種情況在世界任何地方都沒有。這可以導致什麼結果呢?看到違法盜竊,很少有人不被其所誘——這樣一來,人人都逐漸變得無所畏懼了,便去掠奪他人。上帝的憤怒被置之不顧,這種恣意的變節給國家造成的不僅是一時的災難,而是徹底的滅亡。因此應該這樣來看待受賄者:他們犯了瀆職罪,或者把他們稱作國家的叛徒……」

他講話時盯著他們的眼睛。又感到自己軟弱了。他的話好像是拋到水裡了。這些人面色驚慌,目光低垂,心裡只有一個想法:「有罪過的人正派也罷,有罪過的人是壞蛋也罷,反正人人都得靠著罪過才能活著。」

「從現在起,任何人都不得居功自傲,吃老本!」彼得最後說,他氣得說話聲音發抖,「我宣布:凡是竊賊,不管其職位高低,哪怕是元老,也得交軍事法庭審判……」

「不可!」雅科夫·多爾戈魯基公爵開口說道,他是個肥胖的老頭,留著長長的白髭,浮腫的臉上灰里透紅,一雙明亮的眼睛直盯著沙皇,「皇上,不能讓士兵審判元老。這不僅有損於我們的名譽,而且也讓全俄國都大丟其臉!」

「雅科夫公爵說得對!」馬爾他騎士團騎士鮑里斯·謝列麥捷夫插嘴道,「如今整個歐洲都認為俄國人是正派的紳士。皇上,你為什麼要使我們名譽掃地,剝奪騎士稱號?並非人人都是竊賊……」

「不是竊賊——是叛徒!」彼得狂暴地喊道,臉都變形了,「你以為我不了解你們嗎?了解,老弟,把你們都看透了!我要是現在死了——你就要第一個起來擁戴我的兒子,別看他是個壞蛋!你們所有的人都跟他是一路貨!……」

但他又以超人的毅力壓下自己的怒氣。用目光在人群里搜尋緬希科夫公爵,壓低了聲音,心平氣和地說:

「亞歷山大,跟我來!」

他倆一起向鏇工室走去。公爵身材矮小而乾瘦,看上去很脆弱,但實際上跟鐵一樣堅硬,像水銀一樣靈活,瘦削的面孔很招人喜歡,一雙聰明的眼睛異常機靈和敏捷,讓人想起他小的時候沿街叫賣的情景:「餡餅新出爐的!」——他蜷縮著身子,像是一條馬上就要挨打的狗,跟著沙皇鑽了進去。

矮小而肥胖的沙菲羅夫呼哧呼哧地喘起來,擦著臉上的汗水。又高又瘦的戈洛甫金像個旗杆,渾身發抖,一邊畫著十字,一邊低聲禱告著。雅古仁斯基癱倒在安樂椅上,哼哼著——他嚇得肚子疼起來。

但是,從門裡傳出沙皇憤怒的聲音和緬希科夫單調的抱怨聲——儘管聽不清說的是什麼,大家卻漸漸放下心來。一些人甚至幸災樂禍起來。特級公爵已不是頭一回了:他的骨頭硬——從小就習慣了沙皇的棍子。他毫不在乎!巧妙地應付一番,就會轉危為安!

突然,門後傳來響聲、叫喊聲和號叫聲。兩扇門都開了,緬希科夫躥出來。只見他的綉金長袍撕破了,藍色的安得烈綬帶成為碎片,胸前的勳章和獎章飄蕩著,用沙皇的頭髮做的假髮——沙皇從前每一次剪髮都把剪下的頭髮贈送給他作為嘉獎——滑向一旁,臉上血淋淋的。沙皇手持明晃晃的匕首,狂叫著追趕他:

「我宰了你,狗崽子!」

「彼簡卡!彼簡卡!」傳來皇后的聲音,每到需要的時刻,她總要出現,彷彿是從地下鑽出來。

她在門檻上擋著他,鎖上鏇工室的門,單獨一個人和他留在裡面,緊緊貼到他的身上,摟著他的脖子。

「放開我,放開我!非宰了他不可!……」他瘋狂地叫著。

但她把他抱得越來越緊,重複著說:

「彼簡卡!彼簡卡!主和你同在,我的心肝!把刀放下,把刀放下,你要惹禍的……」

匕首終於從手中落下。他自己一頭坐到椅子上。身體的各個部位都可怕地痙攣著。就像最後一次父子見面時那樣,卡簡卡坐在椅子扶手上,抱著他的頭,貼在自己的胸前,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髮,像母親愛撫病孩一樣愛撫著他。在這種愛撫下,他漸漸安靜下來。痙攣減輕了。身體還偶爾發抖,但已越來越輕。不再叫喊了,只是哼哼著,嗚咽著,但沒有眼淚。

「真難吶,難吶,卡簡卡!沒力氣了!……沒個人商量商量。沒個幫手。全都是一路貨!……一個人單槍匹馬能行嗎?不要說人,就是天使也不行!……負擔無法承受!……」

呻吟聲越來越小,終於完全停了——他睡著了。

她聽著他的呼吸聲,覺得很均勻。通常每一次大發脾氣之後,他都睡得很熟,怎麼都喊不醒他,但卡簡卡卻沒有走開。

她繼續用一隻手抱著他的頭,另一隻手好像也是在愛撫他,在他的胸前摸索著,她那敏感的手指覺得長袍側面的衣袋裡有一沓信。迅速地掏出來,翻弄著,發現其中有一封弄髒了的信,可能是暗中投遞的,藍色的信封上封著紅蠟,還沒有拆開,她猜到了,這正是她在尋找的那封信:是舉報她和蒙斯的第二封告密信,比第一封還厲害。蒙斯已經警告過她,說到了這封藍色的信:他是從喝醉酒的僕役們的談話中得知的。

卡簡卡驚訝的是丈夫沒有拆開這封信。莫非是害怕知道真實情況?

她臉色有些發白,咬緊牙關,但並沒有失去自控能力,看了看他的臉。只見他睡得很香甜,像是個哭夠了的嬰兒。她輕輕地把他的頭放在椅子靠背上,解開自己胸前的幾個紐扣,把信揉搓幾下,放到乳房的下面,然後彎下腰,拾起匕首,把裝信的那個衣袋拆開一點,把長袍下擺的底縫也拆開一點,這些開縫處看起來好像是偶然開線造成的,然後又把其餘的信重新放進衣袋裡。他發現那封藍色的信丟失了,將會以為是掉到衣服里子里,又從下擺的開縫落到外面丟失了。沙皇的衣服穿舊了,時常出現一些破洞。

卡簡卡轉眼之間就做完了這一切。然後又抱起彼簡卡的頭,放在自己的胸前,望著這個熟睡的巨人,撫摸著他,就像母親哄自己的病兒,或者就像馴獸女郎哄一頭獅子似的。

過了一個小時,他睡醒了,精力充沛,情緒飽滿,好像是沒有發生過任何事。

沙皇的一個侏儒不久前死了。定在那天安葬——要組織一個丑角面具隊伍,這是彼得所喜歡的。卡簡卡勸說他把安葬推遲到明天,今天哪兒也不要去,在家休息。可是彼得不聽,下令擊鼓升旗召集人,很緊急,好像是發生了什麼重要事情。他穿上衣服,既像喪服,又像化裝舞會的衣服,就出發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