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皇太子在逃亡中 五

托爾斯泰往維也納給維謝洛夫斯基公使寫信:「吾之事陷入極大困境。處於庇護中之小兒如不感到絕望,彼永不思歸也。故望閣下尚須努力,以向彼表明,絕不會為保護彼而動用刀兵,而彼恰恰寄希望於此也。吾等應感激此地總督對吾等之盡心儘力,然而仍不能摧毀彼之冥頑不化與倔強。目前不能多書,吾當去找該畜生,而信使將立即啟程矣。」

托爾斯泰曾經不止一次陷入困境,但每次都能化險為夷——出水一身干。他青年時期曾參加火槍兵叛亂——所有人全都被處死了——他卻得救了。他五十歲那年位居烏斯秋日納軍事長官要職,卻奉召和其他一些「俄國少年」到外國去學習航海術——並且學成歸國。他在君士坦丁堡任大使時三次被關進七塔城堡的地牢,但三次都活著出來,因此得到沙皇的賞識。有一次,他的秘書密告他揮霍公款,可是還沒來得及把告密信寄出便突然暴亡,而托爾斯泰對此解釋說:「書吏季莫什卡結識了土耳其人,想要成為穆斯林,上帝幫助我識破他的陰謀;我秘密地把他召來,開導他,把他鎖在卧室里,而夜間他喝了一杯葡萄酒,很快就死了:上帝就這樣解除了他的災難。」

他曾鑽研過《佛羅倫薩大偉人尼科洛·馬基雅維里的政治訓誡》並把它譯成俄文,看來沒有白費力氣。托爾斯泰自我標榜為俄國的馬基雅維里。沙皇談到他時說:「你的腦袋要不是如此聰明,我早就下令把它砍下來了!」

托爾斯泰眼下擔心的是他的聰明腦瓜可別在皇太子的事件中變得愚蠢起來,俄國的馬基雅維里——變成傻瓜。他做了所能辦到的一切:給皇太子撒下一張嚴密而結實的網,暗地裡散布流言蜚語,說所有的人都希望把皇太子交出來,但又都羞於違背自己的諾言,因此相互推託:愷撒皇后——推託給愷撒,愷撒——推託給首相,首相——推託給總督,總督——推託給秘書。托爾斯泰給了秘書一百六十枚金幣賄賂,並且答應還要多給,如果他能讓皇太子相信愷撒不會再給他庇護。可是一切努力撞到「冥頑不化與倔強」上全都白費了。

最糟糕的是此行是他本人主動要求的。他常說:「應該知道自己的命運。」他覺得,他的「命運」就是捉住皇太子,這可以保證他在宦海中飛黃騰達,他將因此而獲得安得烈綬帶和伯爵封號,成為新的托爾斯泰伯爵家族的族長,這是他一生夢寐以求的。

可是如果他兩手空空而回,沙皇會怎麼說呢?不過他眼下所考慮的卻不是綬帶和伯爵封號:作為一個真正的行家裡手,他忘卻了世上的一切,想的只是別讓那個畜生跑掉。

與皇太子第一次會見以後過了幾天,托爾斯泰坐在「三王」旅館豪華客房的涼台上喝早朱古力,這家旅館坐落在那不勒斯最繁華的維亞托雷多大街。他身穿睡衣,沒有戴假髮,露出禿頭頂,只有後腦勺上還殘存一些白髮,他顯得很蒼老,甚至是很衰老。他年輕的時候曾把奧維德的《變形記》譯成俄文,這本書和他本人的變形器具——化妝品罐子、描眉筆、如焦油般烏黑的捲曲假髮——一起放在化妝室里鏡子前的小桌上。

心裡如貓撓的一般。但是,像平時深思政治事務時一樣,他表現出無憂無慮的樣子,幾乎是輕鬆自在;只見馬路對面涼台上也坐著一位漂亮的女人,淡褐色的臉,黑亮的眼睛,顯然是個西班牙女人,用小伊索的說法,她「不願意做女紅,而靠著兜風掙錢」;托爾斯泰跟她擠眉弄眼,彬彬有禮地向她微笑,儘管這微笑讓人想起骷髏的微笑;他吟誦著自己模仿阿那克瑞翁的情歌《致少女》:

你看到我的白髮,

切莫離我而去,

你身上的美色

煥發著春天的氣息,

切莫蔑視我的愛情。

你看看那花環,

它有多麼鮮艷,

紅色的玫瑰花

與白色的鈴蘭,

合在一起才匹配!

魯勉采夫上尉向他講述自己在那不勒斯的風流艷遇。

用托爾斯泰的說法,魯勉采夫「生性歡快,對人和藹可親,尤其是合群,但他更適於追求幸福,而不善於從事崇高的事業——只有一個好兵的蠻勇」——簡單地說,就是個傻瓜蛋。但他並不因此而看不起他,相反,經常聽取他的意見,有時甚至聽從他——彼得·安得烈伊奇的意見是:「世界就靠著傻瓜而存在。羅馬顧問官卡頓說過,聰明人需要傻瓜,勝過傻瓜需要聰明人。」

魯勉采夫罵一個名叫卡米爾卡的妓女,因為她跟他睡了一個星期,竟然撈去他一百多枚銀幣。

「此地的妓女對待我們弟兄都是強盜!」

彼得·安得烈耶維奇想起了他自己多年前在那不勒斯的一段艷史;他每逢談起那段艷史,都重複著同一番話:

「我愛上了弗朗切斯卡夫人,並且終生把她當成自己的情人。我是如此愛她,一刻也離不開她,她兩個月花掉了我一千金幣。跟她分手時,我非常難過,這種愛情至今也沒能從我的心中離去……」

他深深嘆了一口氣,向對面那個女人莞爾一笑。

「我們那個畜生如何?」他突然漫不經心地問道,好像這是他最後一樁事。

魯勉采夫向他講了昨天和航海學生阿寥什卡·尤羅夫,即小伊索的談話。

托爾斯泰曾經威脅尤羅夫說,要把他抓起來,作為一個逃犯遣返彼得堡。尤羅夫雖然對皇太子忠心耿耿,但卻被托爾斯泰的威脅嚇破了膽,因此同意充當特務,隨時彙報他在皇太子家裡聽到和看到的一切。魯勉采夫從小伊索那裡得悉了很多有關皇太子對阿芙羅西妮婭過分依戀的情況,這些情報很有意義,對於托爾斯泰來說是至關重要的。

「這個女人在愛情上佔有很大優勢,夜裡尋歡時可主宰他,他在她面前連一聲都不敢吭,完全隨她擺弄,對她言聽計從。他想要跟她結婚,但找不到神甫,否則早就舉行婚禮了。」

魯勉采夫靠著小伊索和魏因哈特的幫助,在皇太子不在時背著他跟阿芙羅西妮婭見了面,他也講了會見的情形。

「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各個方面都是如此——只有頭髮是紅的。外表上看很安靜,好像是不能把水攪渾,可是很有膽量——不起波浪的水潭裡才棲息著小鬼。」

「你覺得如何,」托爾斯泰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問道,「對愛情可有愛好嗎?」

「也就是說,讓我們那個畜生戴上綠帽子嗎?」魯勉采夫冷冷一笑,「像所有的女人一樣,她會很高興的。可是找不到人……」

「那就跟你好啦,亞歷山大·伊萬諾維奇。像你這樣的美男子,任何一個女人都求之不得!」托爾斯泰狡黠地擠擠眼睛。

上尉笑起來,揚揚得意地捋捋兩撇向上翹起的小鬍子,他故意模仿皇上,蓄了這種貓式鬍鬚。

「我有一個卡米爾卡已經夠受的了!我怎能對付得了兩個?」

「上尉先生,你可知道,歌里是怎麼唱的:

切莫抗拒炎熱酷暑:

你的心裡容得下兩個姑娘。

切莫為雙份的愛情悲傷,

可以同時把兩個侍奉好;

丟開第一個,再丟第二個,

再找上十個——我說也不多。

「大人,你可是真大膽!」魯勉采夫是個名副其實的侍從,聽罷哈哈大笑起來,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鬍鬚出現了白的,肋骨里才有鬼主意!」

托爾斯泰用另外一支歌來反駁他:

女人們對我說:

「阿那克瑞翁,你老了。

拿起鏡子照照自己,

前額上頭髮沒有了。」

我不知道,頭髮

長在頭上還是已脫落,

但只知道一點——

老年人更需要及時行樂,

切莫虛度年華。

因為死期業已臨近。

「聽我說,亞歷山大·伊萬諾維奇,」他繼續說,但已不再開玩笑,「你跟卡米爾卡鬼混沒有任何好處,最好還是跟這個了不起的女人風流一番。這對事情大有好處。可以給我們的孩子戴上禁錮,叫他哪兒也不能逃,自投羅網。對於我們這些男士來說,沒有任何東西比女人更有誘惑力!」

「你這是怎麼說的,彼得·安得烈伊奇?你可饒了我吧!我以為你是在開玩笑,可是你卻當真了。這種事可是最敏感的。等他當上皇帝,知道了這樁風流艷史——我的脖子也就不夠挨斧子砍了……」

「唉,凈胡說!阿列克塞·彼得羅維奇當皇帝比登天還難,連點影兒都還沒有,可是彼得·阿列克塞耶維奇將要獎賞你,那可是確定無疑的。再說那可不是一般的獎賞!亞歷山大·伊萬諾維奇,你就給我個面子吧,我永遠忘不了你!……」

「可是,大人,這種事我真不知道如何下手?……」

「讓我們一起來!事情並不難。我來教你,你只要聽我的……」

魯勉采夫又推託了許久,最後終於同意了,於是托爾斯泰向他講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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