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一片荒涼 四

吾兒!

吾與汝分手之際曾問及汝對眾所周知之事的決定,汝對此事經常僅聲言,由於自己軟弱無能而無力繼承皇位,希望最好進修道院;然吾彼時令汝再慎思之,爾後寫信告吾汝將做出何種決定,吾已等待七月有餘,然汝迄今隻字未寫。如今(汝已有足夠之時間思考),接此信後,速做決定——或此或彼。汝如選擇前者,則勿遲於一周前來,汝尚可採取行動。如選擇後者,汝當告之何處何時何日(以便吾在良心上得以安寧,此為吾所期望於汝者也)。如選擇前者,汝可令該信使帶來最後決定,何時從彼得堡啟程;如選擇後者,則何時進行。吾再次強調,此次汝當最後做出決定,望汝不像平日那樣虛度光陰。

信使薩豐諾夫從哥本哈根將信送到聖誕節角,皇太子已從莫斯科來到此地。

他回答父親說,他立刻前去見他。但是什麼決定也沒有做出。他覺得,這裡不是從二者中間選一——或剃度為僧,或為了繼承皇位而痛改前非——而是雙重的圈套:剃度為僧,心裡想的卻是僧帽並非用釘子釘在頭上,也就是說,向上帝做出虛偽的誓言——毀壞自己的靈魂;可是為了繼承皇位而痛改前非,如父皇所要求的那樣,那就需要重新進入母親腹內,重新降生。

信沒有使皇太子痛心,也沒有讓他害怕。他麻木了,沒有感覺,也沒有思想,他近來常常有這種狀態。他在這種狀態中說的和做的一切都如在夢中,自己也不知道下一分鐘將要說什麼和做什麼。心裡一片空虛,令人驚恐,說不上是一種絕望的怯懦,也說不上是一種絕望的狂妄。

他啟程赴彼得堡,途中在位於悲苦眾生教堂附近的家中逗留幾天,吩咐聽差伊萬·阿芳納西耶維奇·鮑里肖伊「收拾行李,準備攜帶的物品不同於上一次赴德國時攜帶的」。

「去見你父皇嗎?」

「我要上路。上帝才知道我是去見他還是到別處去。」阿列克塞有氣無力地說。

「太子殿下,這別處是什麼地方?……」阿芳納西耶維奇大吃一驚,或者說故作吃驚的樣子。

「我想要去看看威尼斯……」皇太子冷笑道,可是立刻又陰鬱地補充道,好像是自言自語:

「我並非為了別的,只是要使自己得救……不過,你切莫聲張。只有你一人知道此事,再就是基金……」

「我為你保守秘密,」老人回答道,像平時一樣憂鬱,然而如今在這憂鬱的掩蓋下卻從眼睛中閃現出無限的忠誠,「可是你走之後,我們就要倒霉了。你可要知道,你在做什麼……」

「我沒有料到父皇會派人送來那樣一封信,」皇太子繼續說,還是那麼昏昏沉沉和有氣無力,「我想都沒有想到。可是如今我看到,上帝已為我鋪設了道路。我還做了個夢,夢見我建造一座教堂,就是說——把路修完。」

他打了個哈欠。

「你們許多人,」阿芳納西耶維奇說,「都是靠逃跑而得救的。然而俄國以前可是從來沒有過這種事,誰都不記得……」

皇太子從家中出來直奔緬希科夫,通知他說,他要去見他父皇。公爵跟他談話很和藹,最後問道:

「你把阿芙羅西妮婭留在何處?」

「帶她到里加,然後打發她回彼得堡。」皇太子順口說,幾乎是不假思索:他後來對自己這種不負責任的狡猾也大為驚訝。

「為什麼打發她走?」公爵說,盯著他的眼睛,「最好是帶著她……」

假如皇太子細心,他會吃驚的:緬希科夫不能不知道,皇太子既然希望「為了繼承皇位而痛改前非」,到「軍事教導」營去見父皇就沒有必要帶著女僕阿芙羅西妮婭。這番話意味著什麼?後來基金聽說後,勸說皇太子寫信給公爵感謝他的建議:「或許你父皇在公爵處發現你這封信,會懷疑他唆使你逃跑的。」

分手時,緬希科夫讓他到元老院去領取護照和旅費。

在元老院人人都爭先恐後地向他獻殷勤,好像是希望暗中表示同情,而明面上又不能承認。緬希科夫給了他一萬盧布旅費。元老院的先生們又給了他一萬,同時還辦好向里加總督借款五千金盧布和兩千零錢的手續。任何人也沒有問皇太子為什麼需要這麼大一筆款項,彷彿是一致商定對此保持沉默。

開完會以後,瓦西里·多爾戈魯基公爵把他拉到一旁。

「去見你父皇?」

「怎麼,公爵?」

多爾戈魯基謹慎地向四周打量一眼,把自己那雙老太婆般的厚嘴唇湊近阿列克塞的耳朵,耳語道:

「怎麼?是這樣:戴上高筒帽,鑽出空門檻,你想想是怎麼說的——去過也罷,沒去過也罷,可是留下了腳印,拿起斧頭朝著空處打!……」

沉默一會兒,他又伏在耳朵上低聲補充說:

「假如不是皇上的規矩太嚴,還有皇后,我會第一個改換身份,早就退避三舍了!」

他握了握皇太子的手,老人那雙狡猾而善良的眼睛湧出了淚水。

「如果我能在某些方面事先為你效力,那我很高興為你而獻身……」

「公爵,請你不要拋棄我!」阿列克塞說,沒有任何感情和思想,只不過是憑著老習慣。

晚上,他得知,沙皇最忠誠的奴僕雅可夫·多爾戈魯基打發人悄悄地告訴他,切莫去見父皇,「那裡給他準備的不是好事」。

第二天早晨,1716年9月26日,皇太子帶著阿芙羅西妮婭和她的哥哥,從前的農奴伊萬·費奧多羅夫,乘坐驛車離開彼得堡。

他最終也沒有決定到何處去。但是帶著阿芙羅西妮婭從里加繼續前行,聲稱「奉命秘密赴維也納締結反土耳其同盟,應該在那裡更名改姓,不讓土耳其人知道」。

在利巴亞,他遇到從維也納回來的基金。

「你給我找到一個什麼樣的地方?」皇太子問他。

「找到了。你去見奧地利愷撒,他不會出賣你的。愷撒親自對副首相申波倫說,他要把你當成兒子來接待。」

皇太子問:

「如果父皇派人到但澤找我,那該怎麼辦?」

「夜裡逃走,」基金回答說,「或者只帶一個人,把行李和僕人全都拋棄。假如派來兩個人,那你就裝病,打發一人先走,爾後避開另一個逃走。」

基金髮現他猶豫不決,說道:

「太子,你記著:你父皇目前不會讓你剃度為僧,儘管他想要這麼做。你的朋友們,那些元老,勸說他把你留在自己身邊,強制你跟著到處走,好叫你勞累而死,因為你吃不了那種苦頭。你父皇說:好,就這麼辦。緬希科夫公爵對他說,你當修士過得安寧,會長壽。可是我感到奇怪的是為什麼不早些把你叫去。也許會是這樣:等你到達丹麥以後,你父皇以學習為名,把你送到一艘戰艦上,下令艦長跟就近的瑞典戰艦開仗,好讓他們把你打死,這從哥本哈根可以得到情報。現在是為此才把你叫去,因此你除了逃跑,沒有別的任何辦法可以自救。你自己往圈套里鑽,這比任何牲口都愚蠢!」基金盯著皇太子,最後說道:

「你為什麼如此迷迷糊糊,殿下,好像是心不在焉?莫非是不舒服嗎?」

「我非常勞累。」皇太子簡單地回答道。

他們分手以後,基金突然又返回來,趕上皇太子,盯著他的眼睛,慢吞吞地說,強調著每一個詞,在他的話語里能聽出一種自信,皇太子雖然態度冷淡,但卻感到不寒而慄。

「要是你父皇派人來說服你回去,並且答應寬恕,那你可千萬不要回去:他會當眾砍掉你的頭的。」

離開利巴亞時,阿列克塞像離開彼得堡時一樣,還沒有做出任何決定,他並且指望無須做出決定,因為在丹澤有父皇派來的人在等著。在丹澤,道路分成兩條:一條通往哥本哈根,另一條經過布雷斯勞通往維也納。沒有派來的人。不能再拖延了,必須立即做出決定。晚上,皇太子投宿的旅館主人過來詢問,明天他預訂到什麼地方去的馬車,他漫不經心地看了看他,好像是在想別的事情,然後幾乎是無意識地說道:

「去布雷斯勞。」

他對這個詞立刻害怕了,因為它決定了他的命運。但一轉念,認為明天早晨還可以重新決定。早晨,馬車備好,只好坐上去上路了。他把決定推到下一個驛站;到了下一站,又推到奧德河的法蘭克福,到了法蘭克福,又推到齊賓根,到了齊賓根,又推到格羅森,如此這般,沒有盡頭。一直往前走,已經不能停下,猶如從陡峭的山坡上往下滑去。那種恐懼的力量原來曾阻止過他,如今卻在催促著他往前趕路。越是往前行,這種恐懼就越發增長。他明白,沒有什麼可害怕的,父親還不知道他逃跑的事。可是恐懼是盲目的和無意義的。基金給他提供一些假護照。皇太子不得不更名改姓,時而冒充波蘭騎士克列緬涅茨基,時而冒充科漢斯基團長,時而冒充巴爾克中尉,時而冒充俄國隨軍商人。可是他卻覺得,旅館主人、驛站車夫、驛站長,全都知道他是俄國皇太子,是在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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