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一片荒涼 三

「我老了,耳又聾,眼又花,已經不久於人世了。因此請你解除我的神職吧,讓我回到神聖的修道院去過幾天安寧的日子。」

伊萬神父從凈室里出來,又和皇太子並排坐到長凳上,嘮叨起來。但皇太子陷入回憶之中,沒有聽見他那單調的嗡嗡聲。

「還得把我那棟破房子,傢具什物和沒用的破爛賣掉,把住在我這裡的兩個孤女,沒爹沒媽的侄女暫時安頓到修道院去。給她們籌集的陪嫁可存到修道院去,我也不白吃修道院的麵包,我這個罪人像是福音書里的那個寡婦一樣,還有兩個美女。我再默默地活上幾年,懺悔一生,直到上帝把我從今生帶到彼世。我的年紀已經處在死亡的邊緣,我父親活到這個年紀時就撒手而去了……」

皇太子好像是從夢中醒來,發現早已是夜間了。大教堂的白色尖塔變成了藍色,更像是巨大的天堂百合花。金色的圓頂在深藍色星空的襯托下現出暗淡的銀白色。天上的銀河閃著微弱的光輝。微風吹拂,猶如人在睡眠中呼吸那麼平靜,萬籟俱寂,彷彿是長眠的預感從高處降到地面。

伊萬神父的嗡嗡聲慢慢融入這寂靜之中。

「讓我回到神聖的修道院去過幾天安寧的日子,直到上帝把我從今生帶到彼世……」

他又嘮叨了很長時間,沉默片刻之後又說起來;走了,又回來叫皇太子去吃晚飯。但是皇太子什麼都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他又合上眼睛,陷入矇矓狀態,在這種介於夢境和清醒之間的狀態中主要的是過去的陰影。他的眼前重又出現了往事的回憶——一幅畫面接著一幅畫面,一個形象接著一個形象,形成一根連綿不斷的鏈條;而高踞於所有這些形象之上的是一個令人恐怖的形象——父親。一個旅人在漆黑的夜裡攀上高處,藉助於閃電的光亮四下觀望,突然看見了所走過的道路,他也是這樣,在這可怕的形象照耀下,看見了自己的整個一生……

他十七歲——從前的莫斯科皇太子們處在這個年齡剛剛「公開冊封」立為太子,人們像是觀看「怪物」似的從四面八方前來看他們。可是阿寥沙卻承擔起力不勝任的工作,他從一個城市奔波到另一個城市,為軍隊採購給養,為海軍砍伐和流放木材,建造工事,印刷書籍,鑄造大炮,起草命令,徵集新兵,搜捕那些因害怕被處死而隱藏起來的貴族少年,對這些差不多跟他一樣的孩子「毫不留情地進行體罰」,他親自監督,「不得弄虛作假」,然後給父皇寫出最精確的報告。

從德國熱到防波堤,從防波堤到酗酒,從酗酒到追捕逃亡者,弄得他頭昏腦漲。他越是努力多做工作,要求他的也就越多。沒有期限,不得休息。像是一匹筋疲力盡的馬,累得要死。而且知道,這一切都徒勞無功——「任何人不管做什麼事都不能使父皇得到滿足」。

同時他還得像個小學生一樣學習。「這兩個星期我們只攻德語,要牢記變格,然後學習法語和代數。學習一天也不得中斷。」

終於積勞成疾。1709年1月,天氣很冷,他率領他組建的五個團,從莫斯科到烏克蘭蘇梅城去支援父皇,參加波爾塔瓦戰役,行軍途中受了風寒,一頭病倒,連續兩個星期昏迷不醒——「已經無望,必定死亡」。

早春的一天,陽光燦爛,他蘇醒過來。整個房間灑滿金色陽光。窗外積雪尚未融化,但房檐下的冰溜已經在滴水。春水在潺潺流淌,雲雀在空中發出銅鈴般的鳴叫聲。阿寥沙看見父親的臉向他俯下來,還是像從前那樣親切,充滿柔情。

「我親愛的,好一些嗎?」

阿寥沙沒有力量回答,只是微笑著。

「呶,上帝保佑,上帝保佑!」父親畫十字為他祝福。

「主已經聽到了我的祈禱。現在就要好了。」

皇太子後來才知道,在他患病期間,父皇一直沒有離開他,放下了一切工作,徹夜不眠。當他病重時,舉行了祈禱儀式,許願建造一座神痴聖阿列克塞教堂。

終於慢慢地開始康復了,這些日子是愉快的。阿寥沙覺得父親的愛撫像太陽的光和熱一樣,治好了他的病。他極度虛弱,感到疲憊不堪,整天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卻感到幸福而甜蜜,看著父親那張普通而又莊嚴的臉,看著他那雙親切而又令人生畏的明亮的眼睛,看著他那兩片女人般的薄嘴唇以及那上面露出的彷彿有些狡黠的美麗笑容,叫人看也看不夠。父親不知道如何來愛撫阿寥沙,怎樣才能使他高興。有一次,送給他一個象牙煙盒,這是他親手做的,上面刻著一行字:「小玩意兒,但體現了一顆善良的心。」皇太子保存了多年,每一次看到這個煙盒,都有一種灼熱而尖利的東西刺痛他的心,這裡包含著對父親無限的憐憫。

另外一次,彼得一聲不響地看著兒子的頭髮,突然窘迫而怯懦地說,彷彿是在請求原諒:

「假如我對你說過或者做過什麼傷了你的心的事,那麼看在上帝面上,你不要難過。你就原諒吧,阿寥沙。在艱難的生活中,哪怕是一件小小的不愉快的事都會進入心中。而我的生活真是艱苦備嘗:沒有任何人能跟我一起思考問題。沒有一個幫手!……」

阿寥沙像童年那樣,雙手摟住父親的脖子,由於羞澀的柔情而渾身發抖,伏在他耳朵上低聲說:

「親愛的爸爸,親愛的,我愛你,愛你……」

可是隨著他的身體逐漸好轉,父親和他越來越疏遠。他倆好像是立下了殘酷的誓言:既彼此相親相愛,又相互為敵,暗自相愛,明面上彼此憎恨。

一切又都一如既往:籌集給養,追捕逃犯,鑄造大炮,砍伐森林,建造碉堡,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漂泊不定。又是像一個苦役犯一樣,無休無止地工作不停。可是父親卻總是不滿意,他總是覺得兒子偷懶:「放棄了正經的事,遊手好閒」。有時阿寥沙想要提醒他在蘇梅發生的事,可是舌頭卻不打轉。

「卓昂!我要派你到德累斯頓去。同時命令你在那裡認真地生活,把精力更多地用在學習上,具體地說,要學習語言、幾何和築城術,也要學習一些政治。學完幾何和築城術之後,寫封信告訴我。」

在國外,他遠離所有的親人,好像是個放逐者。父親又把他忘了。等到想起來時,那是要他結婚。未婚妻是沃爾芬比特侯爵之女夏洛塔,但皇太子並不喜歡。他不願意娶一個外國姑娘。「這個鬼老婆是強加給我的!」他喝醉酒時往往這樣罵道。

結婚前,他不得不就陪嫁問題進行丟面子的談判。沙皇竭力想從德國人手裡奪得每一個銅板。

和妻子在一起過了半年之後,他就讓她獨守空房,開始「新的漂泊」:從斯德丁到梅克倫堡,從梅克倫堡到奧布,從奧布到諾甫哥羅德,從諾甫哥羅德到拉多加——又是無盡無休的勞累和無盡無休的擔驚受怕。

每一次和父親會見前,這種擔驚受怕的心情都增強到膽戰心驚的程度。皇太子每逢走近父親辦公室的門口,都畫著十字,自言自語地小聲說:「主哇,你要記住大衛王和他的溫順。」毫無意義地溫習學過的航海術課程,他沒有能力記住那些野蠻話——一邊摸著掛在胸前的護身香囊,這是奶娘送給他的禮物,裡面裝著摻進蠟的魔力草和一張寫著古代咒語的紙片——這能軟化父母的心腸,咒語是:

「我生到世上,用鐵牆圍攏,去見我的親爹。我的親爹生氣了,打碎我的骨頭,揪我的身軀,把我放到腳下踩,喝我的血。太陽明亮,星光燦爛,大海靜悄悄,田野一片金黃——世間萬物平靜安詳,但願我的親爹每日每時,白天黑夜也都平靜安詳。」

「呶,沒什麼可說的,兒子,工事設計得絕妙!」父親看著兒子遞上的圖紙,聳著肩膀說,「看來你在國外學到不少東西。」

阿寥沙完全不知所措了,像個小學生要挨鞭子時表示悔改一樣。

為了免遭處罰而服了一劑「裝病」的良藥。

膽戰心驚變成了憎恨。

普魯特遠征前,沙皇得了重病——「預料活不成了」。皇太子得悉以後,他的頭腦里第一次閃現出父親可能死掉的念頭,伴隨著高興的心情。他對這種高興感到害怕,想要消除這種心情,可是卻做不到。這種感情隱藏在他內心的最深處,像是一頭遭受伏擊的野獸。

一次飲宴時,沙皇按慣例挑動喝醉酒的人們爭吵,以便從相互對罵中了解自己近臣的隱秘思想,皇太子也喝醉了,談論起國家大事、人民受壓迫的狀況……

所有的人都沉默起來,甚至連小丑們也停止了喧嚷。沙皇聚精會神地聽著。阿寥沙產生一種希望:他在聽,要是能明白,會是如何?他想到這裡,心怦怦地跳個不停。

「夠了,別胡謅八扯啦!」沙皇突然制止了他,露出一種嘲笑,這是阿寥沙所熟悉而且憎恨的,「我看得出,兒子,你對國家的和世俗的事務了解得很尖銳,跟狗熊彈管風琴一樣……」

他轉過身去,向小丑們做了一個手勢。他們又喧嚷起來。緬希科夫公爵也喝醉了,跟其他一些高官顯宦們跳起舞來。

皇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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