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對阿列克塞說:
「跟瑞典人的戰爭一開始,咳,吃了大敗仗,是由於我們沒有掌握戰爭的技藝,我們痛苦而又有耐心地上完了這所學校,如今應該看到,這個敵人曾經讓我們發抖過,可是現在卻在我們面前發抖了!我和俄國其他的真正兒子付出了勞動,得到了收穫。現在我們根據上帝給我們老祖宗亞當的命令,靠著自己臉上的汗水吃飯。像挪亞當年造方舟一樣,我們儘力工作,只有一個想法:讓俄國名揚全世界。我看到了上帝給予我們祖國的榮耀,展望未來,高興的同時也感到悲哀,因為發現你極不適於掌管國家大事……」
阿列克塞登上冬宮的樓梯,走過在沙皇辦公室門旁站崗的近衛軍士兵身邊,像他每次謁見父皇之前一樣,體驗到一種毫無意義的本能的恐懼。兩眼發黑,上牙打下牙,兩腿打戰;他擔心會跌倒。
可是等父皇以平靜的聲音像背書一樣發表起早已準備好的長篇大論以後,阿列克塞便鎮靜了。他好像是僵住了,他又採取了滿不在乎的態度,彷彿父皇不是在跟他談話,談的不是他。
皇太子像個士兵一樣,筆挺地站著,雙手下垂,漫不經心地聽著,偷偷地打量著屋子,只是懷著一種冷漠的好奇心。
鏇床、木匠工具、星盤、水準儀、羅盤、地球儀和其他一些數學、炮兵、築城工程器具在這間狹小的房間里擺得滿滿的,使這個房間很像是船艙。牆壁灰皮剝落,露出黑色的橡木,上面掛著彼得所喜愛的荷蘭畫師亞當·西洛的海洋風景畫,「有益於了解航海術」。所有的物品皇太子從童年起就很熟悉,喚起了他一連串的回憶:荷蘭自鳴鐘上墊著一張報紙,上面擺著一副大而圓的鐵框眼鏡,用藍綢子纏著,免得戴上時擦破鼻樑,緊挨著,一頂白色花條棉布的睡帽,帶有一個綠色絲穗,阿寥沙有一次玩耍時由於不經心而給弄掉,可是當時父親並沒發火,而在集中精力起草聖諭,這需要他親自執筆。
桌子上堆著各種文件,彼得坐在桌子後面一把高背皮椅上,他身邊的火爐燒得很熱。他穿著一件淺藍色長袍,皇太子早在波爾塔瓦戰役之前就記得它,現在已經穿得很舊並且已經褪色,上面被煙斗燒了一個窟窿,現在用更淺色的布打了一塊補丁;紅毛線衣上釘著白色骨質紐扣,其中一個破碎了,只剩下一半,他認出了這顆紐扣,便數了起來,不知為什麼,每次聽父親那冗長的斥責訓話時,他都這麼做——那是從下面數第六顆紐扣;裡面穿的是一件藍色粗線毛衣;腳上是已經穿舊的灰色粗毛線襪和舊布鞋。皇太子看了這些細小的物品,他覺得習以為常了,既熟悉又陌生。唯獨沒有看見父皇的面孔。從窗戶往外面望去,只見涅瓦河面鋪上一層皚皚的白雪,一縷冬季的黃色陽光從窗子斜射進來,落在他倆的中間,又長又細,尖尖的,像是一把長劍。這縷陽光把他倆分開,把他倆相互隔開。緊靠著沙皇腳下的地板上照著四方窗框形的太陽影,他的寵物,棕紅色的母狗利澤塔蜷曲成一團,正在那裡睡覺。
沙皇說話聲音平穩而單調,由於咳嗽而有些嘶啞,他好像是念一道寫好的諭旨,說道:
「你的無能並非上帝的過錯,因為他沒有剝奪你的理性,也沒有剝奪你結實的體魄,儘管你不是非常結實,但也並非虛弱;最主要的是你對軍事業務連聽也不想聽,可是我們恰恰是由於擁有軍事力量才擺脫了對世界的一無所知,並且本來對我們一無所知的世界現在卻因此而尊敬我們。我並非教唆人沒有合法的理由而好戰,可是熱愛軍事,儘可能地學習和掌握它,這卻是治理國家的兩項必不可少的事業中的一項,這兩項就是治理內務和國防。輕視戰爭必定造成亡國的後果,希臘帝國的滅亡就是最明顯的例證:只講愛好和平,貪圖安寧的生活,從而放下武器,對敵人妥協退讓,而敵人卻把他們的安寧變成了遭受暴君無盡無休的奴役,他們不就是這麼亡國了嗎?假如你認為將軍們可以根據命令去掌管這一切,那可不成為其理由,因為每個人都用眼睛盯著最高統帥,以便效仿他的榜樣:最高統帥愛好什麼,他們大家也都愛好什麼;他厭惡什麼,別人也就不敢熱心。況且你一無所好,一無所長,根本不懂軍事。不知道你怎麼能夠掌管軍事,對他們的事情一竅不通,怎麼能獎優罰劣?你是只雛鷹,就不得不看著人家的臉色行事。你要借口說體質虛弱,受不了軍事的艱苦嗎?但這也不是理由。我希望你的並不是艱苦,而是愛好,這是任何疾病也不能消除的。你想過沒有,許多人並不親自參戰,但有這種愛好,如已故的法國國王路易,他親自參加戰爭並不多,可是他有強烈的愛好,因此建立了卓絕的功勛,被稱為世界戰爭的舞台和學校——不只是對戰爭,也包括對其他事情和工業的愛好,從而使自己的國家名揚四海!我在評價你的時候首先考慮的是第一項。因為我是個人,所以也得死……」
把他們倆隔開的那縷陽光後退了,阿列克塞看到了彼得的臉。這張臉大變樣了,自從他最後一次看見父皇以來,過去了彷彿不是一個月,而是許多年;當時彼得風華正茂,血氣方剛,如今卻成了個老人。於是皇太子明白了,父親的病不是裝出來的,可能他的確是瀕臨死亡了,當時他是這樣想的,大家也都是這樣想的。在光禿禿的前額上,頭髮向前耷拉著,在眼睛下面的眼袋中,在向前翹起的下頦上,在整個蠟黃的浮腫的彷彿是澆鑄出來的臉上有一種沉重的獃滯感,彷彿是從死人的臉上拓下來的面具。唯有那雙凸起的大眼睛好像是被捉的猛禽,射出火焰般的明亮的光芒,還跟從前一樣,保持著青春的朝氣,但已顯現出無限的疲憊和虛弱,幾乎是叫人可憐。
阿列克塞也明白了,雖然他關於父親的死想過許多,期望和盼望他死,可是從來也沒有理解這死亡,好像是不相信父親真的會死。只是現在才第一次突然相信了。這種感覺很莫名其妙,同時還有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恐懼,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他而恐懼:對於這個人來說,死亡應該是什麼?他將怎樣死呢?
「因為我是個人,所以也得死,」彼得繼續說,「我要把這個根據上天的安排所開始的並且已部分完成的事業留給誰呢?留給跟福音書中那個懶惰的奴隸很相似的,把自己的才華埋進地里,把上帝所賞賜的一切全都拋棄了的人嗎?我還要提醒一點,你養成了多少惡習和固執。為了這一點,我罵過你多少回,不僅僅是罵,還打過,況且,你數一數,有多少年不跟你說話了。可是這毫不頂用,一無所成,全都白費力氣,一切都付諸東流,你什麼事情都不願意做,只是躲在家裡過舒服日子,經常不斷地尋歡作樂,況且你那另一半的生活也令人厭惡!你一方面有皇室的高貴血統,可是另一方面卻打著渺小的算盤,好像是個最低賤的奴才中間的最低賤者,經常跟那些無用的人鬼混,你從他們那裡什麼都不能學到,除了作惡和醜事。你用什麼來回報父親對你的養育之恩?你已經長大成人,可是在我遇到難以忍受的悲苦和困難時,你幫助過我嗎?絲毫也沒有!這是人所共知的。更有甚者,你憎恨我的事業,我做這些事是為了人民,不惜損害自己的健康,而你必然會葬送這些事業!我痛苦地思考了這一切,看出來了,怎麼也不能使你變好,於是決定向你宣布最後的遺囑,並且再稍稍等待一個時期,看看你是否會陽奉陰違。假如不是,那麼你就……」
他說到這裡咳嗽起來,咳嗽了很長時間,很痛苦,這是他病後遺留下來的。臉色通紅,目光發直,前額冒汗,血管漲起。他憋住氣了,想要咳嗽出來,但經過一番激烈的努力,仍然白費勁,憋得更厲害了,好像是不會咳嗽的嬰兒。這種孩子般的老人舉動既可笑又可怕。
利澤塔睡醒了,抬起頭,用聰明的目光盯著主人,彷彿很可憐。皇太子也在看著父親,突然間有個什麼尖尖的東西刺痛了他的心,好像是蜇了似的:「狗會可憐,可是我……」
彼得終於咳嗽出來了,吐了一口痰,像平時一樣,用不堪入耳的話罵了一句,用手絹擦去臉上的汗和淚,馬上接著原先的話茬繼續往下說,聲音更加嘶啞,但像以前一樣平靜,不露聲色,好像是念一道寫好的諭旨一樣:
「我再強調一遍,為了讓你……」
手絹無意中從他的手裡掉到地上,他想要哈腰拾起來,可是阿列克塞制止了他,自己奔過去,拾起來,遞給了他。這一微不足道的效勞使他想起他從前對父親所懷有的那種怯懦的溫柔的愛戀。
「爸爸!」他叫了一聲,臉上的表情和說話的聲音使得彼得盯了他一眼,但立刻就垂下目光,「上帝可以做證,憑良心說,我沒有做過任何對不住你的事。我清楚自己的軟弱,自己也不希望要繼承權,不希望承擔力所不及的事。我沒有能力!難道我,爸爸……對不住你……噢,主哇!……」
他的話中斷了。他無意中抽搐著把雙手舉起,好像是要抓住頭,可是停住了,嘴上露出奇怪的不知所措的微笑,臉色煞白,渾身發抖。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只是感到有個什麼東西在胸里增長,升起,終於以一種不可遏止的力量沖了出來。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