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洪水 一

當初興建彼得堡的時候就曾有人提醒過沙皇,這個地方經常洪水泛濫,一向無人居住,十二年前,整個地區,直到尼因山茨,全都被水淹沒,類似的災難差不多是每五年重複一次。涅瓦河口最初的居民不建造堅實的住房,只造小小的茅屋,出現洪水泛濫的預兆時就把茅屋拆毀,用原木和木板紮成木筏,把它捆綁在大樹上,而他們自己則爬到杜傑羅夫山頂。可是彼得卻覺得這座新的城市就是「人間天堂」,正是因為這裡河流縱橫,湖泊星羅棋布。他本人喜歡水,也指望在這裡比任何別的地方都能更快地把自己的國民訓練得諳悉水性。

1715年10月末,開始流冰排,下過一場雪之後開始跑雪橇,人們指望著冬季迅速到來。可是突然出現了解凍。一夜的工夫,冰雪消融殆盡。風從海上吹來濃霧,黃蒙蒙的潮氣令人感到氣悶,人們因此而生病。

一位年老的大貴族寫信給莫斯科說:「願上帝讓我離開這糟糕透頂的鬼地方。我真害怕生病。解凍以後就有一股香脂的氣味,並且濃霧瀰漫,不能到屋子外面去,在這個『人間天堂』里,有許多人由於這種空氣而死掉。」

一連颳了九天西南風。涅瓦河水位上漲,泛濫了好幾次。

彼得頒布諭旨,令居民把什物搬出地下室,備好船隻,把牲畜趕到高地上去。但是每一次洪水泛濫都很快消退了。沙皇覺得諭旨使居民驚慌不安,便根據唯有他一個人才清楚的特殊徵兆做出結論,認為不會有大的洪水,於是決定不再留意水位上漲了。

11月6日,海軍大臣費奧多爾·馬特維耶維奇·阿普拉克欣在官邸舉行首屆冬季大型舞會,該官邸坐落在河濱街海軍部對面,緊挨著冬宮。

前一天夜裡河水又上漲了。內行的人預言說,這一次免不了要遭災。稟報了種種預兆:宮廷里蟑螂從地窖爬上閣樓;老鼠從麵粉倉庫里跑出來;皇后夢見彼得堡被大火吞沒,夢中火災主洪水。她分娩後尚未完全康復,不能陪同丈夫參加舞會,也請求他不要去。

古諺云:「等著苦難從海上來,災害從水裡來。有水的地方就有災;皇上也阻止不住洪水。」彼得瞪大了眼睛讀著這句恐水的諺語,他和自古以來的恐水症鬥爭一生,全都白費了。

各個方面都向他發出警告,糾纏他,最後終於讓他厭煩了,於是他禁止再談洪水。警察總監傑維耶爾差一點沒有挨一頓棍子。有一個庄稼人預言說,大水將淹沒涅瓦河岸上三位一體教堂旁那棵高大的赤楊,把全城的人嚇得惶惶不安。彼得下令把赤楊砍倒,就地用皮鞭懲罰那個庄稼人,敲著鼓,「明令告誡」百姓。

舞會開始之前,阿普拉克欣晉見沙皇,奏請准許在主樓里舉行舞會,而不在側樓里,儘管以前常常在那裡舉行,可是那個把側樓與主樓連接起來的狹窄玻璃長廊在水位突然上漲時會有危險的:客人們有可能被洪水隔絕,無法通過樓梯到達樓上安全之處。彼得思索片刻,決定堅持己見,在通常舉行舞會的側樓里集會。

諭旨解釋說:

「舞會為自由之集會,非但娛樂,況亦工作之需也。

「主人無迎送和款待客人之義務。

「參加舞會時可自由就座、走動和遊戲,任何人皆不得干涉或妨礙他人,也不得在偉大雙頭鷹的蔭庇下擅自要求他人遵守起立、迎送等繁文縟節。」

兩個房間——一個供就餐和飲酒用,另一個供跳舞用——都很寬敞,但天棚非常低矮。一個房間里的牆壁像荷蘭的廚房裡一樣,鋪著藍色瓷磚,餐具架上擺著錫質餐具,磚鋪的地板填充著沙子,彩色瓷磚的大火爐燒得很熱。放著三張長桌,其中一張擺著各種小吃——彼得所喜歡的弗棱斯堡牡蠣、漬檸檬、波羅的海鯡魚。另一張桌子上擺著跳棋和象棋。第三張桌子上放著幾袋煙草、裝有陶瓷煙斗的筐子和幾捆吸煙點火用的松明。油脂蠟燭半明半暗,青煙裊裊。低矮的房間里擠滿了人,使人覺得好像是置身於普利茅斯或鹿特丹擁擠的商船貨艙里。由於有許多英國和荷蘭造船技師在場就更加重了這種印象。他們的妻子臉色紅潤,身體肥胖,彷彿是被磨光過似的,把腳伸在保溫器里,一邊編織著襪子,一邊閑談,看樣子感到是在自己家裡一樣。

彼得用短陶瓷煙斗抽著克納斯特烈性煙草,嘬著弗林——一種兌有白蘭地和檸檬汁的冰糖熱啤酒,跟修士大司祭費多斯卡一起下跳棋。

警察總監安東·曼奴伊洛維奇·傑維耶爾膽戰心驚地蜷縮著,像一條闖了禍的狗一樣,悄悄地走到沙皇面前,他既不像個葡萄牙人也不像個猶太人,長著一張女人般的面孔,露出甜蜜和懦弱的表情,唯獨在南方人的臉上有時才能見到這種表情。

「水位在上漲,陛下。」

「漲了多少?」

「兩英尺五英寸。」

「風向呢?」

「西南偏西。」

「胡扯!我剛剛親自測過:西南偏南。」

「換了風向。」傑維耶爾申辯說,那副樣子彷彿是他對風向負有責任似的。

「沒關係,」彼得斷定說,「很快就會減弱。濕度計表明風力在減弱。那恐怕不會出錯!」

他相信濕度計準確無誤,就像相信任何機械一樣。

「陛下!沒有什麼諭旨嗎?」傑維耶爾悲戚地說,「否則本職不知該如何辦理。下面非常驚慌。內行的人都說……」

沙皇盯了他一眼。

「我在三位一體大教堂附近已經鞭撻了一個內行的人,你要是不住嘴,也會得到同樣的處置。滾吧,傻瓜!」

傑維耶爾更加蜷縮成一團,像一條溫順的巴兒狗要挨棍子打似的,頃刻間消失了。

「你聽說這奇怪的鐘聲是怎麼響的,神父?」彼得轉向費多斯卡,重新談起不久前接到的一項稟報來,據說諾甫哥羅德的教堂里每天夜間大鐘都不敲自鳴。謠傳說,這鐘聲預示著一場大的災難。

費多斯卡捋一下稀疏的鬍子,擺弄起胸前掛著的雙面十字架——一面是基督受難圖,另一面是沙皇肖像——斜睨了阿列克塞皇太子一眼,只見他坐在一旁,眯縫著一隻眼睛,彷彿是在瞄準,突然間,他那張如蝙蝠般的小臉閃耀起狡黠的光輝。

「鐘聲不會說話,能給人以什麼教益,每個有頭腦的人都能做出判斷,顯然是來自敵人:魔鬼哭泣,是因為它的誘惑已經從俄國人民身上驅逐出去了——從分裂教派和信奉儀式的長老們狂喊亂叫中驅逐出去了,陛下為了改正他們已費盡了心機。」

費多斯卡把談話引到他所喜歡的題目上來,議論起僧侶制度之害處來。

「僧侶都是些寄生蟲。逃避捐稅,以便白吃麵包。這對社會有什麼好處?他們不把自己的社會地位歸功於任何人,反而給社會帶來麻煩——有一句諺語:剃度為僧的人,從前為人間的皇帝工作,而如今則為天上的皇帝工作。他們在荒原里過著畜生般的生活。有人說,俄國由於氣候嚴寒而不可能有真正的荒原,是否正確姑且不論。」

阿列克塞明白,談論信奉儀式的教徒——這是往他的菜園裡拋石頭。

他站起來。彼得看了他一眼,說道:

「坐下。」

皇太子順從地坐了下來,垂下眼睛——如他自己所感到的,做出「偽善」的樣子。

費多斯卡談興正濃;沙皇掏出記事本,為將來頒布諭旨而記下札記。費多斯卡受到沙皇這種關注所鼓舞,一個又一個地提出新的措施,似乎是為了改正,但皇太子卻覺得實際上是為了在俄國徹底消滅僧侶制度。

「在男子修道院,按規定為退役龍騎兵開辦醫院以及算術和幾何學校;在女子修道院,開辦殘疾兒童教養院,修女們可為紡織作坊紡織,藉此養活自己……」

皇太子儘力不聽,可是一些話卻傳到他的耳朵里,像是威嚴的叫喊:

「在教堂里出售蜂蜜和油脂必須杜絕。在教堂以外的聖像前點蠟燭,必須嚴加禁止。小教堂全都拆毀。不準供奉聖骨。不可杜撰任何顯靈奇蹟。把乞丐關押起來,無情地責以棒刑。」

窗戶外面的護板被風吹得抖動起來。室內颳起一陣微風,吹得蠟燭的火苗晃動起來。彷彿是有一種無法估量的敵對力量向門前台階走來,撞到房子上。阿列克塞在費多斯卡的話里感到了那種邪惡力量,那種來自西方的狂飆。

在第二個供跳舞用的房間里,牆壁上掛著粗毛線織成的牆帷,窗間牆上掛著鏡子,燭台上點著蠟燭。樂隊在一個不大的平台上用吹奏樂器奏出震耳的樂曲聲。天棚上畫著寓意畫《愛情島之旅》,天棚低矮,生著胖胖小腿的裸體小愛神差不多碰到人們頭頂上的假髮。

女士們不跳舞的時候,坐在那裡,像是啞巴一樣發獃,感到枯燥無味;而跳起舞來,則像是上足了發條的玩偶,跳得很歡,回答問題只是簡單的「是」和「不」,聽到恭維的話時,羞答答地環顧左右。女兒們好像是縫在母親的裙子上,片刻不離開她們身邊;而在母親們的臉上好像是寫著:「寧可把姑娘們拋到水裡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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