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反基督 四

雖然這天陽光燦爛,可是室內卻像夜裡一樣漆黑,因此點著蠟燭。窗戶上都釘著氈子,掛著厚厚的簾幕,一絲光亮也透不進來。渾濁的空氣里發散著安息香和大蒜芥酒的氣味,放進爐膛里熏香的煙味。屋子裡擺滿各種傢具——小餐櫃、櫃櫥、首飾箱、錢匣、柳條箱、打著鍍錫鐵帶的衣箱、小木匣、柏木箱,裡面裝著各種皮衣、外衣和白內衣。屋子中央高高地立著皇后的卧榻,上面罩著寶蓋,四面掛著大紅金線織錦的幔帳,用金線綉著淺色花草,床上放著金線錦緞貂皮被,用白鼬皮鑲邊。這一切都非常豪華,但已陳舊,腐爛,彷彿是一旦接觸到新鮮空氣就要化成灰燼。從開著的門可以看見隔壁供著聖像的房間,滿屋被聖像前神燈的光輝所照亮,聖像披著金銀衣飾,上面鑲著寶石。這裡還供奉著各種聖物——有十字架、聖母小像、裝著聖骨的小匣、安息香、用蜂房盛著的靈蜜和聖水、用小碟裝著的決明、用鉛器盛著的聖油、用天火點燃的蠟燭、約旦河的沙子、一段燒不壞的灌木、一段幔利橡樹 、最純潔的聖母的乳汁、拉撒路之石——「基督站在空中」,石頭用布裹著,「散發出不祥的芳香」——波羅夫的帕弗努季的包腳布、偉大的安提尼的牙齒——能治牙痛,伊萬雷帝打死兒子之後從他的財物中揀出據為己有。

瑪爾法·馬特維耶芙娜皇后坐在卧榻旁一把漆金的安樂椅上,這把椅子像是「沙皇寶座」,椅背上刻著雙頭鷹和「冠形紋章」。雖然繪有鋸齒花紋的綠色塗釉爐子燒得很熱,可是這個患病的老太婆很怕冷,還穿著花布面的北極狐皮坎肩。盾形帽上的珍珠頭飾珠翠垂到她的前額上。臉龐並不衰老,可是卻像死人的或石刻的一樣;按照莫斯科皇后古老的規矩塗上厚厚一層白粉和胭脂,這張臉的死氣似乎就更重了。有活力的唯有那雙明亮的眼睛,但是目光卻一動也不動,彷彿是什麼都看不見;夜間出來覓食的鳥類就是這樣觀看的。一個矮小的僧侶坐在她腳下的地板上,在講述著什麼。

當皇太子和姑媽走進來的時候,瑪爾法·馬特維耶芙娜親切地向他們問候,邀請他們聽聽這個遊方僧的講述。這是個小老頭兒,生著一張孩子般的愉快的臉;他說話的聲音也是愉快的,像唱歌一樣,很受聽。他講述了自己的流浪生活以及雅典和索洛夫基島上的隱修生活。將二者加以比較,他認為希臘的修道院比俄國的好。

「那個雅典修道院叫作『聖母之園』,聖母在天上經常俯視它,保佑它永遠平安。在聖母的神助下,它健壯成長,並且開花結果,果實有內在和外在兩種,外在的——是紅色的,內在的——拯救靈魂的。每個進入該園的人,都好像是走進天堂的門口,看到它的善和美,不再願意返回了。那裡空氣輕柔,山高林密,氣候溫暖,陽光充沛,生長著各種各樣的果樹,距離聖地耶路撒冷很近,永遠快樂。而索洛夫基島則凄涼而陰森,冷酷而黑暗,像地獄一樣寒冷。島上有一種有害於靈魂的東西:棲息著許多白色的鳥——海鷗。整個夏季在這裡繁殖,生兒育女,在地上築窠,僧侶們去教堂的路邊全是鳥窠。這些鳥給修士們造成很大的麻煩:第一,失去了寧靜;第二,每當看見它們打架和戲鬧,有時求偶,思想便被俘虜,產生情慾;第三,妻子、少女、女修士常到這個修道院去。而在雅典山上則沒有這些誘惑:海鷗不飛來,妻子也不來。唯一的妻子,展翅飛翔的鷹——神聖的教堂——住在那個幸福的修道院里,直至實現主的意旨和他所掌握的時代到來。榮耀永遠屬於主。阿門。」

他結束了講述,皇后要求所有的人,甚至包括瑪麗婭在內,都離開這間屋子,只讓皇太子一個人留下。

她差不多不認識他,不記得他是誰,是她的什麼親屬,甚至連他的名字都忘了,只是簡單地稱他為孫子,然而卻很喜歡他,以一種奇怪的同情心憐憫他,彷彿是知道他的命運,儘管連他本人都還不知道。

她長時間地一聲不響,只用明亮而又獃滯的目光看著他,那目光好像是蒙上一層薄膜,好像是夜間外出覓食的鳥的目光。然後突然悲哀地笑了,用手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面頰和頭髮。

「你是我可憐的孤兒!沒爹,也沒媽。沒有人能保護。殘暴的豺狼要吃掉小羊羔,黑色的烏鴉要啄傷小白鴿。咳,我真可憐你,親愛的!你是個活不長的人……」

這位末代皇后從古老莫斯科來到這彼得堡,像是個悲戚的幽靈,發出瘋狂的囈語,這個溫暖寧靜的房間里的一切雖然豪華,但已腐爛,時間在這裡彷彿停滯了,一股死亡的陰冷與早期童年那種愛撫一起向皇太子襲來。他的心疼痛起來,悲哀而又甜蜜。他吻了那隻像死了一般蒼白的枯瘦的手,沉甸甸的古老的沙皇戒指從那細長的手指上脫落下來。

她低下頭,好像是陷入沉思,擺弄著珊瑚念珠:不潔凈的靈魂見到這種珊瑚便要避而逃跑,「因為珊瑚長成十字形」。

「全都亂套了,全都亂套了,糟透了!」她又像是在說夢話,越來越驚惶不安,「你在經書中可讀過,孫子:孩子們,最後的年代了。你們可聽見了,即將來臨的,已經在世上存在了。這說的是他,是毀滅之子。他已經來到大門前。很快,很快就進來了。不知我是否能等到,是否能看到,心頭的朋友,我的紅太陽,賢明的沙皇費奧多爾·阿列克塞耶維奇?哪怕是只看上一眼,看到他如何耀武揚威地回來,跟那些背信棄義的人作戰,取得勝利,登上陛下的寶座,全體人民都來向他鞠躬致敬,高呼:奧莎那!主保佑,未來是幸福的!」

她的眼睛幾乎是放射出光芒,可是立刻又蒙上從前那種模糊的薄膜,像是火炭覆蓋上灰燼。

「不,我等不到了,看不見了!我有罪,激怒了主……咳,心裡感覺到不妙。我氣悶,孫子,有些氣悶。如今總是做一些不吉祥的夢,有預兆的……」

她擔心地環視一下,把嘴湊到他的耳朵上,悄悄地說:

「你知道,孫子,前幾天我夢見什麼了?是在夢中還是在預兆中,我不清楚,但確實他親自來找我,正是他,而不是別的任何人!」

「誰,皇后?」

「你不明白?聽著,我是怎麼做的那個夢?也許這樣你就能明白。我躺著,彷彿就是在這個床上,好像是在等待著什麼。突然間門開了,他走了進來。身材魁梧,粗壯結實,長袍截短了,德國式的;嘴裡叼著煙斗,抽著煙;臉上颳得光光的,留著貓鬍子。走到我跟前,看著我,不說話。我也不吱聲,心想,會怎麼的。我開始煩悶起來,無聊,這樣無聊——我的死亡……想要畫個十字——手抬不起來,念一段祈禱詞——舌頭動不得。躺著像是死了一樣。他抓住我的手,撫摸著。我的脊背上冷一陣熱一陣。我看了看聖像,我覺得聖像一會兒變個樣兒:好像不是救世主的模樣,而是個可惡的德國人,臉又腫又青,跟淹死鬼一樣……可是他還在朝著我。你生病了,他說,瑪爾法·馬特維耶芙娜,病得很厲害。我打發我的御醫過來,你願意嗎?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不認識啦?——我說,我怎能不認識你呢?認識。像你這樣的人我們見過不少!既然認識,那你說說看,我是什麼人?我說,誰都知道你是什麼人。你是個德國人,德國人的兒子,士兵,鼓手。他齜牙咧嘴地笑起來,眼珠子朝著我亂轉,像一隻乖戾的貓。『看來你是發瘋了,老太婆,完全瘋了!我不是德國人,不是鼓手,我是正式加冕的俄國沙皇,你已故丈夫的同父異母弟弟。』這時我憤恨極了。真想朝他臉上吐口唾沫,向他大叫:你是條狗,是個狗崽子,冒牌皇帝,是格里什卡·奧特列庇耶夫,遭天殺的,這就是你!我想,讓他見鬼去吧。我跟他罵什麼呢?連吐他都不值得。我這只是在做夢,上帝降災讓我做這種鬧鬼的白日夢。吹口氣,就消散了,破滅了。我說:『既然你是沙皇,那麼你的名字怎麼稱呼?』他說:『彼得,這是我的名字。』他剛一說了『彼得』,我馬上就畫了個十字。唉,我想,原來就是你呀!等著瞧吧。但願我不是個傻子,即使不能用嘴,那麼在心裡,我也要進行神聖的詛咒:『撒旦是敵人!離開我,到荒野去,到密林中去,到地洞中去,到無底的大海里去,到荒山野嶺中去,該死的嘴臉!離開我,到地獄去,到陰森的冥界去,到陰間的火海里去。阿門!阿門!阿門!破滅吧!我向你吹氣,吐唾沫。』我剛一念完咒語,他就消散了,好像是鑽到地底下去了——他沒有留下絲毫的蹤影,只有一股難聞的煙味。我驚醒了,大叫一聲,瓦赫拉梅耶芙娜跑過來,給我身上灑了聖水,熏了乳香。我起來,到祈禱室里去,跪在弗拉赫林的聖母像前,回憶起這一切,仔細思考一陣,也就明白了這是誰。」

皇太子早就明白了,父親到她這裡來過,這不是做夢,而是真事兒。同時也感覺到,這個瘋女人的夢囈也感染了他,傳給了他。

「這究竟是誰,皇后?」他懷著貪婪而又令人恐怖的好奇心重複道。

「你不明白?還是忘了葉甫列姆在書里說的:『將以西門-彼得的名義出現在世上的高傲之王——反基督。』他的名字——就是彼得。正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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