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反基督 二

涅瓦河上,緊挨著皇太子的木筏,停著一艘從阿爾漢格爾斯克開來的大平底船,上面堆放著的陶瓷器皿像一座小山一樣。船主是富商普什尼科夫,他是北方沿海的分裂派教徒,在自己的船上窩藏逃亡的隱姓埋名的舊教派人物。船尾甲板下面有一些跟倉房一樣的小型木板船艙,農婦阿蓮娜·葉菲莫娃就在其中的一個棲身。阿蓮娜是個農家女,莫斯科制幣匠、聖像破壞運動的擁護者馬克西姆·葉列梅耶夫的妻子。聖像破壞運動的主要導師——理髮匠福姆卡被焚時,葉列梅耶夫拋下妻子,跑到下游的城市去了。她本人既不是分裂派教徒,也不是東正教徒;捏著兩個指頭畫十字,這是一個長老教她的,那個長老來到她那裡,對她說「不要捏著三個指頭向上帝禱告」;可是她卻到東正教教堂去,向東正教的神職人員懺悔。雖然聽到過有關彼得的可怕傳聞,但她相信他真的是俄國沙皇,並且喜歡他。她祈求上帝能讓她親眼見見皇帝陛下。於是就來到彼得堡想要看看皇上。她一直有個想法:祈求上帝讓沙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維奇悔過,回到自己父輩的信仰上來,停止對舊教派信徒的迫害,能讓那些人也跟東正教教會聯合起來。阿蓮娜自己專門編了一篇祈禱詞,好讓不同的信仰聯合起來,她本來想要把這篇祈禱詞告訴給神父,但是一直沒敢這麼做,「因為編得不好」。她雲遊過許多修道院;她在沃茲涅先斯克修道院和喀山聖母教堂為長老們念了六個星期的沙皇頌歌;她自己每天為他叩頭兩千,或三千。然而這些她還覺得不夠,最後,她不顧一切,想出一個辦法:讓自己的侄兒、十四歲的男孩瓦夏把她編的關於沙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維奇以及各種信仰聯合的祈禱詞寫了一份,縫在一個小口袋裡,掛在小十字架下面,然後交給烏斯賓斯基大教堂的神父,並沒有告訴他秘藏的祈禱詞。

在木筏上聽了那番談話之後,阿蓮娜回到平底船上自己的單人居室,當她想起這天晚上所聽到的關於皇上的一切,有生以來第一次產生了懷疑:關於沙皇的種種議論莫非都是真的,能為這種沙皇向上帝祈禱嗎?

她在黑暗氣悶的板棚里一動不動地躺著,大睜著雙眼,一身冷汗,這樣躺了很長時間。後來,她終於起來了,點燃一個小蠟頭兒,把它放在牆角懸掛在木隔板上悲苦眾生的聖母像前(這幅聖母像跟彼得在維納斯雕像基座前拿給人看的那幅是一樣的),跪下,叩了三百個頭,開始祈禱,眼含熱淚,一邊嘆息著一邊絕望地禱告,祈禱詞就是縫在烏斯賓斯基大教堂小十字架底下布袋裡的那一篇:

「你聽著,神聖的大教堂及其整個二級天使和六翼天使的供桌、先知和祖宗、逢迎者和受難者、福音書和福音書里所有的聖訓——全都想想我們的沙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維奇吧!你聽著,神聖的使徒大教堂及其所有的聖像和有靈驗的小十字架、所有使徒的書和神燈、枝形大吊燈和蠟燭、供桌罩布和袈裟、磚牆和鐵欄、繁茂的樹和鮮艷的花!噢,我也祈求美麗的太陽:向天上的沙皇為我們的沙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維奇祈禱吧!噢,月亮,你這第二盞明燈,和所有的星辰!噢,蒼天和雲彩!噢,大雷雨的陰雲和狂暴的颶風與旋風!噢,天上飛的鳥兒!噢,藍色的海洋和江河湖泊!向天上的沙皇為我們的沙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維奇祈禱吧!海里的魚兒、田野里的牲口和橡樹林里的野獸、田野和森林以及地上生長的一切,都向天上的沙皇為我們的沙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維奇祈禱吧!」

一道木板牆把女人阿蓮娜的小單間跟隔壁那間寬敞一些的凈室隔開,科爾尼利長老帶著他的門徒吉洪住在那裡。吉洪在木筏上一言沒發,只是聽別人談話,聽得比任何人都精神集中。大家散去之後,長老乘一條獨木舟上岸去會見其他一些分裂派教徒,和他們談論將要發生在伏爾加河左岸凱爾仁涅茨森林裡的一起集體自焚,將有一千多受迫害的舊教派信徒參加。吉洪獨自一人回到那間浮在水上的凈室,躺下了,但是也跟隔壁小單間里的女人阿蓮娜一樣,沒能入睡,思索著那天夜裡所聽到的事。他感覺到,這些思想會決定他今後的前途,將會出現一個時刻,像一把刀一樣把他的生活切成兩半。「我現在就像是坐在刀刃上,」他自言自語地說,「我倒向哪一邊,就向著那一邊走去。」

他的過去也跟著未來一起展現在他的眼前。

他出身於扎波爾斯基公爵家族,這個家族以前曾顯赫一時,但早已衰敗沒落。吉洪是個獨生子,是這個家族最後的苗裔。父親曾經是火槍兵的首領,參加了反對彼得的叛亂,站在米洛斯拉夫斯基一邊,擁護舊的俄國和舊教派信仰。1698年大搜捕期間,他在主易聖容軍團的監獄裡受到審訊,在紅場的克里姆林宮裡被處決。八歲的吉洪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由年邁的僕人葉美里揚·帕霍梅奇照管。這個孩子虛弱消瘦;患有癲癇症,不時地發作;他熱烈而溫情地愛著父親。老僕擔心孩子的健康,隱瞞了父親之死,對吉洪說,父親到遙遠的薩拉托夫領地辦事去了。可是孩子哭了,很傷心,在空蕩蕩的大房子里遊盪,像個幽靈,心裡感到了災難。他終於忍受不住了。有一天,經過長時間的仔細詢問之後,從家中逃了出來,想要到克里姆林去,他的伯父住在那裡,向他打聽父親的情況。可是當時伯父已經不在人世,他和吉洪的父親一起被處決了。

孩子在斯帕斯門附近遇到幾輛大馬車,只見上面滿滿地裝著被處決的火槍兵的屍體,這些半裸的屍體都是隨隨便便扔到車上去的,像是從屠宰場拉出來的殺死的牲畜。這些屍體是運往義冢去的,也就是一個屠宰坑,把這些屍體跟一切髒東西一起一股腦兒地拋進去:沙皇就是這樣下令的。從克里姆林宮城牆上的炮眼裡伸出木杆,上面懸掛著無數的屍體,像是「肉柈子」——像是阿斯特拉罕鹹魚一捆捆地掛在太陽底下晾曬一樣。

沉默無言的老百姓整天聚集在紅場上,不敢走到刑場的近處,只能從遠處觀望。吉洪擠過人群,在宣諭台附近的血坑裡看見幾根又長又粗的原木,這是用來搭斷頭台的。死囚們相互擁擠著,有時是三十多人為一批,把頭放在那上面,排成一行。那時,沙皇正在宮裡飲宴,宴會廳的窗戶朝著廣場,他身邊的一些大貴族、弄臣和寵宦在把人頭砍下來。沙皇不滿意他們的工作——不熟練的劊子手們的手發抖了——下令把二十名死囚帶到他飲宴的餐桌前,在這裡親手把他們處決:在一片歡呼萬歲聲和樂曲聲中,他喝一杯酒,砍一顆頭;酒一杯接著一杯地喝,砍頭聲一聲接著一聲地響;酒和血流到一起,酒中摻了鮮血。

吉洪也看見了絞刑架,呈十字架形的絞刑架是用來處決火槍兵中的神甫的,打扮成宗主教的弄臣尼基塔·卓托夫親自把他們絞死;還見到許多車裂刑具,只見車輪上綁著被車裂者的四肢;鐵扦和尖木樁上插著半腐爛的頭顱:根據沙皇的諭旨,不到完全腐爛,不準把它們摘下。空氣充滿臭味。烏鴉一群一群地在廣場上空盤旋。

孩子仔細觀察著一顆頭顱。它在透明的藍天和金色與玫瑰色的浮雲襯托下變成了黑色:遠處——克里姆林宮裡大教堂的圓頂彷彿是在燃燒,閃著紅光;傳來晚禱的鐘聲。突然間,吉洪覺得,彷彿一切——天空、教堂的圓頂、他腳下的土地——都在晃動,他本人陷進深淵。那顆插在鐵扦上的頭顱被挖掉了眼睛,只剩下兩個黑洞,他認出那是父親的頭。響起了鼓聲。從拐角後面走出一連主易聖容近衛軍,押解一些拉著新的犧牲者的大車。死囚們穿著白色屍衣,手執燃著的蠟燭,臉色平靜。最前面有一個高個子的人騎著馬。他的臉色也很平靜,但令人恐怖。

這是彼得。吉洪以前從來沒有見到過他,可是現在立刻認了出來。這個孩子覺得,已死的父親的頭顱正在用那雙空洞洞的眼窩緊緊盯著沙皇的眼睛。就在這一瞬間,他失去了知覺。要不是一個名叫格里高利·塔里茨基的老人注意到他,他定會被驚恐擁來的人群給踩死。這個老人原來是帕霍梅奇的多年好友,他把吉洪抱起來,帶回家。那天夜裡,吉洪犯了癲癇,從來沒有這麼厲害。他勉強活過來。

格里高利·塔里茨基是個默默無聞的人,很窮,靠著抄寫古書和手稿為生,他是第一批開始證明彼得是反基督的人中間的一個。後來在大搜捕中指控他「以反對反基督的狂熱和值得懷疑的恐懼在老百姓中間用惡毒的語言辱罵皇上」。他寫了一部題為《論反基督降臨和世界末日》的書,想要把這部手稿付印,並「把這些書無償地拋到老百姓中間去」。格里高利經常到帕霍梅奇那裡去,跟他談論沙皇——反基督和近期發生的種種事情。科爾尼利長老當時住在莫斯科,也參加了這些談話。小吉洪聽過三個長老談話,這三個人像三隻不祥的烏鴉,黃昏時聚集在一座空房子里,呱呱地叫道:「世界末日快要到了,一個兇殘的時代來了,艱難的歲月來了:沒有了真正的信仰,沒有了石頭牆壁,沒有了堅實的柱子,基督教的信仰被扭曲了。反基督就在近期內降臨:整個大地都將燃燒,並且由於我們無法無天而燒到地下六十肘 深。」他們講道,看見了「一條令人厭惡的和極其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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