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彼得堡的維納斯 三

「維納斯已購得,」別克列米舍夫從義大利寫信給彼得說,「在羅馬評價甚高。與舉世聞名之佛羅倫薩者(美迪奇的)無任何不同,甚至優勝於彼者。曾為不知名人士所藏。為建造一新房而挖掘地基時所得。在地下沉睡已兩千年矣。長期安放在梵蒂岡教皇花園中。臣對愛好者秘而不宣。唯擔心不肯放行。然而,她——已歸吾皇陛下所有矣。」

彼得通過自己的代理人薩瓦·拉古金斯基和紅衣主教奧托巴尼與教皇克雷蒙特十一世談判,獲准把所購得的雕像運回俄國。教皇很長時間不同意。沙皇曾準備偷運維納斯。最後,經過多方的外交交涉和巧施陰謀詭計,終於獲准。

「船長先生,」彼得寫信給雅古仁斯基,「最佳之維納斯從里窩那啟運,陸路抵因斯布魯克,從該處經多瑙河水路運抵維也納,須派專人押送,在維也納汝應接收該貨。如汝所知,茲因該雕像在彼處名聲顯赫,故而在維也納應特製一帶彈簧之馬車,用該車更便於運往克拉科夫,而不至於有任何損壞,從克拉科夫則可重行水路運送矣。」

經過海洋與河流,越過山嶺和平原,經過城市和荒野,最後又經過貧窮的俄國鄉村、濃密的森林和沼澤,到處都按照沙皇的意旨小心翼翼地保護,這位女神或是在波濤中或是在柔軟的彈簧上顛簸,關在昏暗的木箱子里,如躺在搖籃中或棺材中,完成了從永恆之城到新建的小鎮彼得堡的長途旅行。

當她平安到達之後,沙皇雖然急於看看他期待已久和聽說甚多的雕像,但是仍然戰勝了焦急的心態,決定在夏園隆重舉行維納斯駕臨典禮之前不開箱。

許多舢板、快速帆艇、小艇以及其他「新式船舶」駛近一個直接伸向水中的木製階梯,停泊在岸邊鑲著鐵環的木樁旁。來賓們下了船,沿著階梯走向中央長廊,那裡在彩燈的照耀下,衣著華麗的人群熙熙攘攘;男士們穿著花花綠綠的綢緞和絲絨長袍,頭戴三角帽,腰掛佩劍,腳穿長襪和帶扣的高跟皮鞋,戴著角錐形的假髮,有黑色的,也有淺黃色的,都不自然地打著精美的髮捲;女士們穿著肥大的鯨鬚圓筒裙——「凡爾賽最新款式」的圓筒裙,梳著長長的髮辮——稱作「施利福施線」,臉上塗著胭脂或貼著俏皮膏,頭戴鑲著花邊的圓帽,頭髮上插著羽毛,戴著珍珠。但是在這華麗耀眼的人群中也可遇見一些裝束樸實的人,穿著粗呢士兵軍服,甚至水手裝和船長服,腳穿發散著焦油味的長筒皮靴,頭戴荷蘭船員帶護耳的皮帽。

人群給一個奇怪的行進隊伍閃開一條路:只見一些體格健壯的皇家侍從和近衛軍士兵用肩扛著一個狹長的很像棺材似的黑色木箱,顯得很吃力,被壓彎了腰。根據棺材的大小來判斷,死者的身材是超人的。木箱放到地板上。

皇上單獨一人,沒用別人幫助,著手開啟木箱。彼得手執木匠工具,運用自如。他很著急,急於把釘子起下來,竟把手划出了血。

全體都聚集在一起,相互擁擠著,蹺起腳來,好奇地從肩膀和頭部的空隙間觀看。

樞秘顧問官彼得·安得烈伊奇·托爾斯泰曾長期生活在義大利,為人學識淵博,而且是位著作家——他在俄國首次翻譯了奧維德的《變形記》——此刻正在向周圍的太太小姐們講述維納斯古代神廟的廢墟。

「我路過那不勒斯附近的卡什特里迪拜亞,看見了供奉維納斯女神的神廟。整座城市都變成了廢墟,在這座城市的遺址上長出一片森林。神廟是用寬磚建造的,建築相當好,帶有高大的廊柱。穹隆上畫著許多異教的神祇。我在那裡還看見了其他一些神廟——黛安娜、墨耳庫里烏斯、巴克科斯,萬惡的折磨者尼祿在那些地方祭祀這些神祇,由於對這些神的愛而和他們一起下了地獄……」

彼得·安得烈伊奇打開螺鈿鼻煙盒——盒蓋上畫著三隻綿羊和一個牧童,他正為一個睡覺的牧女解腰帶——他把煙盒拿到美麗的切爾卡斯卡婭公爵夫人面前,自己聞了一點兒,有氣無力地嘆息著,補充道:

「我在那不勒斯的那段生活至今還記憶猶新,當時我愛上了一個名叫弗朗切斯卡的女公民,她美如天仙,遠近聞名。我在她身上花了兩萬多盧布。那種不道德的行為甚至現在也還不能從我心中抹掉……」

他精通義大利語,講俄語時也不時加進一些義大利語詞:不說「愛上了」,而說「伊那莫拉特」,不說「女公民」,而說「契塔金卡」。

托爾斯泰已年過七十,但看長相卻不超過五十歲,因為他體格健壯,精神飽滿,朝氣蓬勃。他對女士們的殷勤,用沙皇的說法,「勝過愛好維納斯的年輕人」。人們談論他時往往用「柔和」一詞來形容:柔和綿軟的動作,柔和的輕聲細語,柔和而溫情的微笑,柔和的異常濃密的黑眼眉(況且差不多就是染的),「全身都柔和,但卻是個吝嗇鬼」。彼得本人平時對待自己的「小鳥」不太謹慎小心,可是卻認為「和托爾斯泰打交道時應該懷裡揣一塊石頭」。在這位「優雅而高尚的先生」的良心裡,有的不只是黑暗和兇狠,而且甚至是血腥氣。然而他善於把結果藏在水裡。

最後的幾根釘子彎了,木板活動了,掀起蓋子,於是箱子打開了。一開始所看見的是一些黃灰色的東西,像是腐爛在棺材裡的骸骨。那是刨花、鋸屑、氈子、毛絮,為了能起到綿軟作用而放進來的。

彼得把這些東西掏出來,用兩手翻騰著,終於摸到了大理石的軀體,興奮地叫了起來:

「這就是,就是她!」

要用鐵條把雕像底部和基座連接在一起,為了焊接鐵條,已經把錫熔化。建築師勒勃隆準備好一個類似起重機的東西,上面裝有小梯子、繩子和滑輪。可是首先應該用手把雕像從箱子里抬出來。

聽差們幫助彼得。其中一人開了一個非同小可的玩笑,竟然去抓「裸體少女」不該觸摸的部位,於是沙皇賞了他一記耳光,這立即使所有的人對女神產生了肅然起敬之感。

一片片的毛絮像是一塊塊灰色的泥土,從光滑的大理石上掉下來。正如兩百年前在佛羅倫薩那樣,復活的女神從棺材裡走出來。繩子繃緊了,滑輪嘎吱吱地響起來。她升起來,越升越高。彼得站在小梯子上,把雕像固定在基座上,用雙手抓著她,彷彿是在擁抱她。

「維納斯在馬爾斯的懷中!」古典主義者勒勃隆終於忍不住了。

「這一對真美,」太子妃夏洛塔的一個年輕的宮廷女官興奮地叫道,「假如我是皇后,會嫉妒的。」

彼得的身材跟雕像一樣,也是超人的。他那張正常人的臉跟神的臉在一起也毫不遜色:人是配得上女神的。

她最後又晃動一次,到位了——突然變得一動不動了,直挺挺地牢牢地立在基座上。

這是普剌克西忒勒斯的雕塑:阿佛羅狄忒·阿納迪俄門——「泡沫所生者」,也是烏剌尼亞——天神,古代腓尼基的阿斯塔爾忒,巴比倫的米利塔,始祖母,偉大的哺育者——她把種子撒向天空,使之布滿星辰,從乳房流出乳汁,變成「奶路」 。

她在這裡跟從前在佛羅倫薩的山岡上是一樣的,當年列奧納多·達·芬奇的一個學生看著她產生了迷信般的驚奇;也像從前在卡帕多基亞古代馬薩魯姆城堡的地下,在荒廢了的神廟裡一樣,她的最後一個崇拜者,身穿黑衣的蒼白瘦削的男孩,未來的皇帝——叛教者尤里安向她祈禱。她還是那樣純潔無瑕和貪淫好色,赤身裸體而又不為自己的裸露而羞恥。自從在那裡,在佛羅倫薩走出千年的墳墓之日起,她越走越遠,從一個世紀到另一個世紀,從一個民族到另一個民族,在任何地方也沒有停留下來,直至最後在勝利的進軍中到達了地球的最後邊緣——極北的斯基泰,再往前除了黑夜和混沌,別無其他。她固定在基座上之後,彷彿是第一次用驚奇而又好奇的目光觀看這塊新的異國土地,這塊平坦的多苔蘚的沼澤地帶,這座類似於游牧的野蠻人村落的奇怪的城市,這種既非白天又非黑夜的天空,這些類似於地下冥河斯梯克斯黑色的睡意矇矓的令人生畏的波濤。這個國度不像她在奧林波斯山上天空明亮的故國,而是像遺忘之鄉,像昏暗的冥界阿伊得斯那樣令人絕望。儘管如此,女神仍然以她慣有的笑容微笑著,猶如太陽如果能照進黑暗的阿伊得斯,也會笑一樣。

彼得·安得烈伊奇·托爾斯泰根據女士們的請求,朗誦了自己的一首題為《關於丘比特》的詩,這是一首古代謳歌厄羅斯的阿那克瑞翁體的頌詩:

從前,愛神在玫瑰花中

沒有發現睡覺的蜜蜂,

被蜇傷手指,號啕大哭,

逃跑了,飛向奧林波斯,

找到美麗的女神維納斯:

我完了,母親,他說,

我完了,我就要死去!

一條小毒蛇把我咬傷,

它長著翅膀,庄稼人

把它叫作蜜蜂。

維納斯回答兒子說:

既然蜜蜂的蜇刺

使你感到如此疼痛,

那些被你毒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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