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部 不是愷撒就是糞土 七

畫家回到家以後發現公爵的總秘書官阿加皮托簽署的命令,讓他第二天謁見殿下。

盧喬本來要繼續前往安科納,但留在法諾休息一天,應該第二天早晨啟程,因此前來向他們辭行。尼科洛談起唐·拉米羅·德·洛爾加被處死一事。盧喬問他怎樣認識這一處決的真實原因。

「猜測像塞薩爾這樣的君主行為舉動的原因,是很困難的,幾乎是不可能的,」馬基雅弗利說,「不過既然您想要了解我的看法——那就請便吧。羅馬涅在被公爵佔領之前,正如您所知道的,處於許多小暴君的壓迫之下,社會動蕩不安,盜賊蜂起,橫行霸道,民不聊生。塞薩爾為了馬上結束這種局面,任命自己忠實而聰明的僕人唐·拉米羅·德·洛爾加為總督。他靠著殘暴的鎮壓在百姓中間引起了對法律的懼怕,在很短的時間內製止了混亂的狀態,取得了國內的完全安定。君主發現目的已經達到,決定剷除自己殘忍的工具:下令把總督抓起來,以橫徵暴斂為借口將其處決並且曝屍廣場。這一殘忍的措施一時間滿足了百姓的要求,平息了他們的怨氣。公爵的這一舉動英明而值得效仿,他從中得到了三個好處:首先,以前那些小暴君在羅馬涅種下了紛爭的莠草,如今卻給連根拔掉;其次,讓百姓們相信君主並不了解那些殘酷的手段,他把自己的手洗得一乾二淨,把責任完全推到總督的頭上,但卻享受到了他的殘暴的果實;第三,把自己的寵臣拿給百姓獻祭,做出一種高尚的和大公無私的範例。」

他說話的聲音平靜而安詳,臉上保持著無動於衷的神色,彷彿是在解釋一個抽象的數學結論:唯有眼睛的深處,有一種調皮的,大膽的,幾乎像小學生似的膽大妄為的歡快火花時隱時現。

「公正無私固然很好,沒說的!」盧喬說,「可是,尼科洛先生,從您的話里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這種表面上的公正無私實際上是最大的卑鄙無恥!」

佛羅倫薩共和國的秘書垂下目光,努力熄滅其中跳動著的火焰。

「可能,」他冷淡地補充道,「非常可能,先生;可是這又能怎樣呢?」

「什麼,又能怎樣?難道您認為這種卑鄙無恥值得效仿,是治國安邦的英明舉措嗎?」

馬基雅弗利聳了聳肩膀。

「年輕人,當您在政治方面獲得了某些經驗的時候,那麼您自己就會看到人們如何行動以及應該如何行動,這二者是有區別的,如果忘記這種區別,就必定使自己遭到毀滅,因為所有的人在天性上都是邪惡的和不道德的,只是由於某種利益或者某種懼怕才迫使他們行善。這就是為什麼我說,閣下,為了避免毀滅,首先應該學會裝扮成善良人的藝術,至於在行動上當不當一個善良的人,那就取決於需要了,不要害怕良心的譴責,可以秘密作惡,不秘密作惡,就不可能保持住權力,因為您要是精確地研究了善與惡的本質,就會得出這樣一個結論:許多看來是善行的舉動反而使人遭到毀滅,而看來似乎是罪惡的舉動卻擴大了君主的權力。」

「得了吧,尼科洛先生!」盧喬終於發火了,「既然這樣來看問題,那麼說,什麼事都是可以允許的了,沒有任何邪惡和卑鄙的事是得不到辯護的了……」

「是的,什麼事都是可以允許的,」尼科洛更加冷淡和安詳地說,好像是為了加深這番話的意義而舉起手來,重複道,「凡是願意並且能夠進行統治的人,什麼事都是允許的!」

「正是如此,」他繼續說道,「回到我們開始時的話題上來,我的結論是:瓦倫蒂涅公爵靠著唐·拉米羅的幫助統一了羅馬涅,制止了盜賊蜂起和橫行霸道的局面——這樣做不僅很明智,而且儘管殘忍,但卻比佛羅倫薩人更仁慈——因為他們在自己的領地上允許暴亂和動蕩存在,所以說殘忍雖然讓少數人不安,但比仁慈更好,因為仁慈的結果卻使百姓在叛亂中死去。」

「然而,請原諒,」盧喬看樣子完全被弄糊塗了,感到震驚,突然醒悟過來,「怎麼是這樣?難道不曾有過一些這樣的偉大君主嗎,他們沒做任何殘忍的事?譬如說安東尼 或者馬可·奧勒留 兩個皇帝——古代史和近代史中這樣的君主還少嗎?」

「請您不要忘記,先生,」尼科洛反駁道,「我現在所指的與其說是守業的君主,不如說是創業的君主;與其說是維持政權,不如說是奪取政權。當然,安東尼和馬可·奧勒留兩位皇帝所以能夠是仁慈的,因為這並沒有特別損害國家的利益,因為在此之前的數百年間殘暴和流血的事件已經發生過無數了。您只消想一想,羅馬奠基時,母狼所哺育大的兩兄弟中間,一個殺死了另一個——這是罪大惡極的行為——可是從另一方面來看,弒兄卻是建立統一政權所必不可少的,假如不發生這種罪行,有誰能知道——羅馬是否能夠存在下去,兩個政權並存,不可避免地會出現內訌,羅馬是否會在內訌中滅亡呢?如果把弒兄的罪行放在天平的一端,把永恆之城的一切善舉和英明放在另一端,有誰能夠知道,天平的哪一端會翹起來呢?當然,有些君主的偉大是建立在類似的罪惡的基礎之上的,應該重視他們最黑暗的方面。可是有人一旦放棄了善的道路,如果不願意滅亡,那麼就應該義無反顧地走上惡的道路,堅決走到底,因為人們只要是遭到小的或者中等的傷害就會進行報復,於是偉大的帝王就得剝奪他們進行報復的力量。這就是為什麼君主只能給自己的國民造成無限的傷害,而放棄了小的和中等的傷害。可是大部分人選擇的卻是介於善與惡之間的中庸之路,這是一條最有害的道路,人們既不能徹底地行善,也不能徹底地作惡。作惡要求有偉大的勇氣,於是他們就在惡行面前退卻了,只是避重就輕地做出通常的卑鄙行為。」

「您所說的不禁讓人毛骨悚然,尼科洛先生!」盧喬十分驚訝,因為社交的經驗提醒他,要想擺脫這種讓人毛骨悚然的談話,最體面的辦法就是開開玩笑,於是他盡量微笑著補充道:

「您隨便說好了,我仍然不能想像您真的就是這樣認為的。我覺得難以置信……」

「絕對的真理經常都是難以置信的。」馬基雅弗利枯燥地打斷了他的話。

列奧納多一直注意聽著,早就發現尼科洛故意裝作冷漠的樣子,偷偷地向交談者瞥去審視的目光,好像是希望檢查一下他的思想所產生印象力量——這些思想的新穎和非同凡響是讓人感到驚訝還是感到恐懼。這種間接的和猶豫不決的目光包含著虛榮心。畫家感覺到,馬基雅弗利不能控制自己,他的頭腦雖然敏銳精細,卻不具備信心十足的所向無敵的力量。他不希望像所有的人那樣思考問題,厭惡人云亦云,可是卻走上另一個相反的極端——言過其實,追求稀奇的思想,儘管不全面,但無論如何也得聳人聽聞和一鳴驚人。他把一些內涵相反的辭藻結合在一起,玩弄這種前所未有的修辭遊戲——例如善行和殘暴,就像魔術師耍明晃晃的寶劍一樣,既勇敢無畏又靈巧麻利。他有一個武器庫,裡面裝著的是精巧的光輝誘人和可怕的似是而非的真理,他把這些武器像毒箭一樣射向諸如盧喬先生這樣的敵人——體面的和思維健全的市儈。他因他們囂張跋扈的卑鄙,因自己不被人理解的優越感而向他們進行報復,刺激他們,挖苦他們——但並不殺死他們,甚至不讓他們受傷。

畫家突然想起自己從前在木製盾牌上畫的那個怪物——那是根據塞爾·皮埃羅·達·芬奇的要求而畫的,是用各種讓人厭惡的毒蟲蠍蛇拼湊起來的。尼科洛先生是否也是這樣無目的地和沒有私慾地拼湊成一個惡棍,一個不曾有過的,不可能存在的君主,一個違反自然的和迷人的怪物——美杜莎的頭,用來嚇唬人呢?

可是,列奧納多在這種輕率的任性和頑皮的想像力下面,在那種無動於衷的外表下猜出了他的極大痛苦——彷彿魔術師耍寶劍時故意把自己割出了血:讚頌別人的殘忍也體現了對自己的殘忍。

「有些病人為了尋找止痛的方法而故意刺痛自己的傷口,他是否就是一個這樣的病人呢?」列奧納多想。

這顆陌生的靈魂十分複雜,神秘莫測,列奧納多還不了解其最後的秘密。

正當他以好奇的目光注視著馬基雅弗利的時候,盧喬先生孤立無助地,好像是在荒誕的噩夢中,跟美杜莎的幽靈般的頭進行著鬥爭。

「有什麼辦法呢?我不爭論了,」他退卻到健康思維的最後陣地上,「您說君主必須是殘忍的,如果把這用在從前時代的人身上,也許有一定的道理。他們有許多事情都是可以原諒的,因為他們的善行和功勛高於一切舉措。可是,尼科洛先生,這跟羅馬涅公爵有什麼關係?Quod licet Jovi,non licet bovi.(允許朱庇特做的事情,卻不允許牛做。)允許亞歷山大大帝和尤利烏斯·愷撒做的事情,是否允許亞歷山大四世和塞薩爾·博爾吉亞做呢?關於後者眼下還不清楚,他究竟是什麼——是愷撒還是糞土?至少我認為大家都會同意我的看法……」

「當然,大家都會同意您的看法!」尼科洛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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