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 微瀾 四

這天早晨下霧。一堆堆的篝火已經快要燃盡。廣場上和周圍的建築物前堆放著火炮、軍營的家什、裝著燕麥的袋子、一垛一垛的乾草、一堆一堆的馬糞,這裡已經變成很大的軍營、馬廄和酒館。雜亂地擺著隨軍床和行軍廚房,一些酒桶,有的裝著葡萄酒,有的空了,翻過來充當賭桌,叫喊聲和笑聲、起誓發願和粗野的謾罵、褻瀆神明的和醉鬼的歌聲,匯成一片難以分辨的嘈雜聲。只是長官偶爾從這裡路過時,才暫時寂靜下來。萊因和施瓦本的僱傭兵敲著鼓,吹著號,烏里和翁特瓦爾登自由州的僱傭兵則吹著阿爾卑斯號角,奏出凄涼哀婉的牧曲。

畫家走到院子中央,看見自己的大雕塑幾乎是沒有被觸動過。

倫巴第的征服者弗蘭切斯科-阿騰多洛·斯福爾扎大公禿頭頂,很像羅馬皇帝,面部表情如獅子般兇狠,如狐狸般狡猾,他還像以前一樣,騎在馬上,這匹馬豎起兩隻前蹄,兩隻後蹄踏著一個倒在馬下的軍人。

施瓦本的火繩槍手、格勞賓登的射擊手、皮卡迪亞的投石手、加斯科涅的弓弩手集聚在塑像的周圍,吵吵嚷嚷,不能很好地相互理解,用動作手勢來補充言語,列奧納多根據他們的動作手勢明白了,現在談論的是兩個射擊手,一個日耳曼人和一個法蘭西人要進行射擊比賽。他們二人應該各飲四杯烈性酒,然後站在五十步遠的地方射擊。射擊的目標是塑像面頰上的一個痣。

量好了距離,拈鬮決定誰第一個射擊。那個日耳曼人一口氣一杯接著一杯地把規定的四杯酒灌了下去,然後走過去,瞄準,射擊,沒有擊中。箭擦著面頰而過,把左耳射掉,可是沒有碰到面頰上的痣。

那個法蘭西人把弓倚在肩上,這時看熱鬧的人群活動起來。士兵們散開,讓出一個通道,走過來一個騎士,由前導隊開路。他過去了,並沒有留意射擊手們的取樂活動。

「這是誰?」列奧納多問站在身旁的一個投石手。

「戴拉特萊穆爾。」

「還不算晚!」畫家想,「追上他,求情……」

可是他仍然站在原地不動,感到沒有能力採取行動,他麻木發獃,好像是失去了意志,即使是這一瞬間關係到他的生命安危——他連一個手指都不會動一下。一想到要像路加·帕喬利那樣擠過這群僕役和馬夫去追趕那個長官,一種恐懼、羞愧、厭惡之感便主宰了他。

那個加斯科涅人射擊了。箭呼嘯著鑽進面頰上的痣里。

「Bigore!Bigore!Montjoie Saint-Denis!(好!好!祖國的保衛者德尼斯!)」士兵們揮動著帽子叫喊著,「法蘭西勝利了!」

射擊手們圍攏著塑像,繼續進行比賽。

列奧納多想要走開,可是卻釘在原地,彷彿是在荒誕可怕的噩夢中,乖乖地看著他花費了一生最好的年華——十六年的心血創作出來的作品——也許是自從伯拉克西特列斯 和菲狄亞斯 時代以來最偉大的雕塑作品如何被毀壞了。

子彈、箭和石塊雨點般地落到塑像上,大大小小的泥塊、沙粒和灰土從泥胎上四處紛飛,露出了支架,如同鐵的骨骼。

太陽從烏雲後面鑽出來。在突然射出的陽光照耀下,殘損的塑像顯得更加可憐——掉了頭的英雄騎在少了一條腿的馬上,他的一隻手還完好無損,但手中的權杖只剩下半截,下面碑座上的銘文仍然清晰可見:「Esse deus!」——「這是神!」

這時,從廣場上走過來法蘭西國王的最高統帥,年老的元帥讓-雅各波·特里烏齊奧。他看見塑像,感到莫名其妙,便停下來,用手遮著陽光,又看了看,然後轉過身問他的隨從人員:

「這是什麼?」

「閣下,」一位中將奴顏婢膝地說,「喬治·科凱布倫上尉顫自允許火繩槍手們……」

「斯福爾扎的紀念碑,」元帥嘆息道,「列奧納多·達·芬奇的作品——成了射擊的靶子!」

他走到士兵們跟前,可是士兵們沉醉於射擊,毫無察覺。元帥抓住一個皮卡迪亞投石手的衣領,把他摔到地上,狂暴地破口大罵起來。

老元帥的臉漲得通紅,脖子上的血管脹了起來。

「大人!」那個士兵跪在地上,渾身不停地哆嗦著,喃喃地說,「大人,我們不知道……科凱布倫上尉……」

「你們這群狗崽子,等著瞧,」特里烏齊奧叫喊道,「我讓你們看看科凱布倫,把所有的人全都大頭朝下吊起來!」

他抽出戰刀,一道閃光,舉起來,假如不是列奧納多一把抓住他的手,定會砍下來。列奧納多用左手抓住元帥手腕的上部,由於用力過猛,竟然把銅質袖口給捏扁了。

元帥想要把手抽出來,但沒能成功,他驚奇地看著列奧納多。

「這是什麼人?」他問道。

「列奧納多·達·芬奇。」畫家平靜地答道。

「你好大的膽!」老頭狂怒之下開口說,可是遇到畫家那種泰然的目光,便閉上了嘴。

「如此說來,你就是列奧納多,」他端詳著畫家的臉,說道,「鬆開手,鬆開。把袖口給捏彎了。力氣還不小呢!很好,老弟,你很勇敢……」

「閣下,我懇請您不要生氣,寬恕他們吧!」畫家很有禮貌地說。

元帥更加仔細地看了看他的臉,搖著頭笑了:

「你可真是個怪人!他們把你的優秀作品給毀滅了,可是你卻為他們求情?」

「閣下,您如果把他們絞死,這對我,對於我的作品有什麼好處?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老頭思索起來。突然他的臉開朗起來,一雙精明的小眼睛呈現出善良的感情。

「你聽我說,列奧納多先生,我有一點弄不明白。你為什麼站在這裡只顧看著?為什麼沒有讓我或者讓戴拉特萊穆爾知道,為什麼沒有向我們告狀?況且,戴拉特萊穆爾剛剛從這裡經過。」

列奧納多好像是犯了什麼過錯似的,低下頭,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說:

「沒有來得及……我以前沒有見到過戴拉特萊穆爾先生,不認識他……」

「很遺憾,」老頭看著雕塑的廢墟,說道,「為了你的雕塑,我寧可貢獻出一百名自己的優秀人物!」

列奧納多回家時經過橋和優美的布拉曼特敞廊,不禁想起自己在這裡最後一次跟摩羅見面的情景。只見幾名法蘭西少年侍從和馬夫捕獵米蘭公爵的寵物——天鵝,藉以開心取樂。狹窄的護城河裡處處堵著高高的柵欄,天鵝驚恐地逃竄,黝黑的水面上漂浮著雪白的鵝毛和血淋淋的屍體。一隻剛被打傷的天鵝彎曲著長長的脖子,軟弱無力地拍打著翅膀,好像是臨死之前還要掙扎著飛起來。

列奧納多轉過身,迅速地走了過去。他覺得他自己很像這隻天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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