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 同貌者 六

切奇利婭伯爵夫人指著列奧納多向公爵低語了一陣。摩羅把列奧納多叫過來,要求他參加競賽。

「先生,」伯爵夫人親自出面,對他說,「請賞光……」

「你瞧,女士們提出了要求,」公爵說,「你別客氣。這對於你來說算得了什麼?你就給我們講點兒有趣的事吧。我知道,你的頭腦里裝滿了奇思妙想……」

「殿下,您饒了我吧。我本來很高興,切奇利婭夫人,可是我真的不行,不善於……」

列奧納多並非裝腔作勢。他的確不喜歡而且也不善於在大庭廣眾面前講話。他的言談和思想中間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礙。他覺得,任何言辭不是誇大本來的思想就是表達不盡,不是讓思想變樣就是掩蓋真實的思想而道出假的思想。甚至寫日記時記錄自己的觀察結果,他都經常一改再改,塗了寫,寫了塗。甚至談話時也是結結巴巴,顛三倒四,時常停住——搜索枯腸,仍然找不到合適的詞句。他把演說家、作家稱作饒舌家、夸夸其談者,可是卻暗自羨慕他們。一些最微不足道的人有時也會說出流暢自如的話來,讓他感到懊喪,同時又真心佩服,情不自禁地想道:「但願上帝能賦予人們這種技巧!」

可是列奧納多越是推辭,女士們則越發堅持。

「先生,」她們把他包圍起來,嘰嘰喳喳地說,「懇請您!您瞧,我們大家一致央求您。您就講講吧,給我們講些好聽的!」

「講講將來人如何飛翔。」菲奧達利莎建議道。

「最好還是講講魔法,」埃梅利娜接過來說,「講講妖術。這非常有趣!招魂術——如何把死人從墳墓里召喚出來……」

「您饒了我吧,小姐,請您相信,我從來沒有召喚過死人……」

「那好吧,隨便講點兒別的。但要講嚇人的——不要講數學……」

列奧納多凡是遇到有人求他的時候,不管什麼事,都不會拒絕。

「我真的不知道,女士們……」他不知所措地說。

「同意了!同意了!」埃梅利娜拍起手來,「列奧納多先生要講了。請洗耳恭聽!」

「怎麼回事?啊?是誰?」神學系主任問道,他因年老而昏聵,並且重聽。

「列奧納多!」他的鄰座是個年輕的醫學碩士,大聲向他喊道。

「說的是數學家列奧納多·比薩諾嗎?」

「不,是列奧納多·達·芬奇。」

「達·芬奇?是博士還是碩士?」

「不是博士,也不是碩士,甚至連學士都不是,只不過是個畫家,就是畫《最後的晚餐》的那個。」

「畫家?要講講繪畫?」

「好像是要講自然科學……」

「講自然科學?難道如今畫家都成了學者?列奧納多?沒聽說過……他有什麼著作?」

「沒有任何著作,他沒有出版過。」

「沒出版過?」

「聽說他一直用左手寫字,」鄰座的另一個人加入進來,「寫的都是密碼,好讓別人看不懂。」

「好讓別人看不懂?用左手?」系主任越發驚奇起來,不斷地重複著,「先生們,這或許能讓人開心解悶。是嗎?為了工作之餘休息一下,我以為給公爵和各位美麗的女士開心取樂,倒也不妨讓他講講。」

「也許是逗笑的。讓我們來瞧瞧……」

「這就是了。您早就應該這麼說……當然,宮廷里的人嘛,不能沒有娛樂活動。況且畫家本來就是招人笑的——他們很會讓人開心!就拿布法馬科來說吧,聽說也是個小丑,逗起樂來沒有人比得上……好吧,讓我們聽聽,聽聽這位列奧納多是個什麼鳥兒!」

他擦了擦眼鏡,以便能夠更清楚地觀看這場表演。

列奧納多在人們一再請求之下看了看公爵。公爵笑了笑,然後把臉沉了下來。切奇利婭伯爵夫人伸出手指進行威脅。

也許要生氣的,畫家想,眼看就得要求發給青銅好澆鑄那匹馬……咳,隨它去好了——隨時想到什麼,就給他們講點兒什麼——只要能夠解脫就行!

他果斷地登上講壇,向在座的學者掃了一眼。

「我應該提醒各位,」他像個小學生一樣,滿臉漲得通紅,結結巴巴地開始了,「我感到很突然……只是在公爵的堅持之下……我想要說……我覺得……總而言之——我要講講貝殼。」

他講起在遠離海洋的洞穴里和山上發現的海洋動物化石、植物遺迹和珊瑚來,認為這足以證明自遠古以來地球的面貌發生了變化——現在是陸地和山脈的地方從前曾是海底。水是大自然的動力——大自然的車夫——創造山,也破壞山。海岸不斷擴大,向海洋中間逼近,內陸的海洋逐漸乾涸,露出海底,唯有流入海里的河道留存下來。譬如說波河就是倫巴第乾涸以後遺留下來的,將來亞得里亞海也會發生這種變化。尼羅河將把地中海變成諸如埃及和利比亞那樣的沙丘和平原,而在直布羅陀的西面入海。

「我相信,」列奧納多最後說,「動植物化石迄今未能引起學者們的重視,對化石的研究將會開創一門關於地球,它的過去和未來的新興科學。」

他的思想如此明晰而準確,儘管很謙虛,但對知識充滿堅定不移的信念,完全不像帕喬利那種雲山霧罩的畢達哥拉斯式的胡謅八扯,也不像博士學者們那種僵死的經院哲學。他說完以後,那些人的臉上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怎麼辦?稱讚還是嘲笑?這是一門嶄新的科學還是一個無知者過於自信的囈語?

「我們希望,我的列奧納多,」公爵面帶寬容的微笑,像長輩對待孩子似的說,「我們倒是希望你的預言能夠實現:亞得里亞海乾涸了,我們的敵人威尼斯人處在潟湖裡,猶如蝦落在淺灘上,變得一籌莫展!」

在座的眾人都很有禮貌地,同時又很過分地大笑起來。方向已經指出來了——宮廷的風向標朝著風的方向轉過來了。帕維亞大學校長加勃里埃雷·庇羅瓦諾是個銀髮白須、儀錶優雅的老者,面部表情故作莊嚴,用彬彬有禮的笑容對公爵寬容的打諢逗趣做出反應,但因為謹小慎微而又顯得很呆板。他說道:

「列奧納多先生,您提供的信息非常有趣。可是我斗膽地指出:解釋這些小貝殼的起源是否可以簡單一些——這是大自然偶然的,可以說,令人神往的,完全不懷惡意的遊戲,而您卻希望以此為依據建立一門科學,依我看,是否可以更簡單地解釋它們的起源,正如以前所做的那樣——是由於全世界範圍的洪水泛濫?」

「是的,是的,洪水,」列奧納多接過來說,已經沒有任何窘迫,而是非常從容地說,許多人覺得他過於放肆,甚至無所顧忌了,「我知道,大家都會說:是洪水。可是這種解釋毫不適用。請您自己想想:洪水泛濫時的水位,據測量過的人說,高出最高的山峰十肘。因而被洶湧的波濤席捲而去的貝類必定落到山頂上,加勃里埃雷先生,而不是落到山腰上,不是落到山腳下,更不會跑到洞穴里去,況且應該是雜亂無章,隨著波濤興之所至而散落四面八方,決不會只集中在一個地方和同一個水平上,不會分成不同的層次,可是我們所看到的卻正好與此相反。請各位注意,這一點很有趣!那些群棲的動物——網紋蛞蝓、烏賊、牡蠣——還是集中在一起;而那些單獨生活的動物,則分散在各處,正跟我們如今在海岸所能看見的一樣。我本人在托斯卡納、倫巴第、皮埃蒙特曾經多次看到貝殼化石的分布情況。諸位或許會說,它們不是被洪水波濤沖走的,而是自己在水裡浮上來的,因此所處的高度也就有所不同,可是這種論點很容易推翻,因為貝類——這種動物行動遲緩,跟蝸牛差不多,甚至比蝸牛還慢。從來不浮游,只是在沙灘上和石頭上蠕動爬行,最大的限度—— 一天只能爬行三四肘。據摩西證實,洪水持續了四十天,從亞得里亞海岸到蒙菲拉托山二百五十海里,請問加勃里埃雷先生,如果您願意賜教,它是怎樣爬過這麼長的距離的?唯有那些輕視試驗和觀察的人才會如此武斷,因為他們僅僅憑著書本,根據饒舌家的臆造來判斷大自然,一次也不親眼看看他們所議論的東西!」

開始了令人尷尬的沉默。大家都感覺到校長的反駁是軟弱無力的,他無權像老師看待學生那樣來看待列奧納多,相反,列奧納多倒是有這種權利。

最後,摩羅的寵兒——宮廷占星術士安布羅吉·達·羅扎特先生援引自然考察家普林尼的話,提出另一種解釋:化石徒具海洋動物的形狀,是在星辰的魔力作用下在地下形成的。

列奧納多聽到「魔力」一詞,嘴角上露出溫順的頗感無聊的苦笑。

「安布羅吉先生,」他駁斥說,「在同一些星辰的影響下,在同一個地址卻形成了不同種類的動物,而且其年齡也各不相同,因為我發現,根據貝殼的大小,就像根據牛羊的角一樣,可以準確地判斷出它們生活了多少年,甚至多少個月——您對此做何解釋?其中有的是完整的,有的是破碎的,還有的帶有沙子和淤泥,有的蝦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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