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黃金時代 十

摩羅回到羅凱塔城堡的大廳。這裡處處籠罩著寂靜。迎面走來一個女人,只見她端著一筐襁褓。她走過來說道:

「完了。」

「還活著嗎?」公爵說,臉色蒼白。

「上帝保佑!嬰兒死了。她很虛弱。想要見見您——請進去吧。」

他走進房間,在枕頭上看見一張很小的臉,跟小姑娘的臉一樣,眼睛深深地凹下去了,彷彿是蒙著一層蜘蛛網,但很安詳,他對這張臉既熟悉又陌生。他走到她的身邊,俯下身去。「派人把伊薩貝拉找來……快。」她小聲說道。

公爵下達了命令。幾分鐘之後,進來一個身材苗條的高個子女人,只見她臉上表情嚴肅而悲哀,這就是吉安-加萊亞佐的寡妻阿拉貢公爵夫人伊薩貝拉,她走到瀕死者的身邊。大家都感到驚奇,只有懺悔神父和摩羅例外,他倆站在較遠的地方。

兩個女人小聲地談了一會兒。然後伊薩貝拉吻了貝雅特里齊,說請求她最後寬恕,並且跪到地上,雙手把臉捂上,開始祈禱。

貝雅特里齊又把丈夫叫過來。

「維科,原諒吧。不要哭……我永遠跟你在一起……我知道你只愛我一個人……」

她沒有把話說完。可是他卻明白了,她本來想要說:你從前曾經只愛我一個人。

她看著他,目光明亮,但距離他卻有千里之遙,最後她小聲說:

「吻吻我吧。」

摩羅把嘴唇觸及她的前額。她想要說什麼,卻不能說出來,只是輕輕地嘆息一聲,勉強聽清其意思:

「吻嘴唇。」

僧侶開始念誦倒頭經。親人們都回到房間。

公爵沒有把嘴唇移開,繼續進行訣別的吻,他感覺到她的嘴唇變涼了——他在這最後的親吻中接受了自己妻子最後一次呼氣。

「與世長辭了。」馬利亞尼說道。

大家畫著十字,跪到地上。摩羅慢慢地站起來。他的臉獃滯木然,表現出來的不是悲痛,而是可怕的不可思議的緊張。他沉重而頻頻地喘息著,好像是在費力地攀登一座高山。突然間,他極不自然地同時揮動兩隻手,大叫一聲:「比切!」——一頭撲到死者身上。

所有在場的人中間,唯有列奧納多保持著平靜。他以審視的目光觀察著公爵。

在這種時刻里,畫家那種好奇心在他身上壓倒了一切。他觀察著巨大的痛苦在人的臉上和身體動作上的表現,把這看成是難得的實驗機會,是一種新的美好的自然現象。沒有一個皺紋,沒有一個肌肉的顫動從他那無動於衷的洞察一切的目光下溜掉。

他想要儘快地把摩羅那張被絕望所扭曲的臉畫在記事本里。他下樓到宮殿下層的空閑房間去了。

這裡的殘燭冒著黑煙,蠟油宛如淚珠,一滴一滴地淌到地板上。他在一個大廳里從翻倒的並被踏爛了的「忠誠情侶」之門上面邁過去。努馬·彭庇里烏斯、愷撒、奧古斯都、圖拉真等黃金時代的皇帝的凱旋戰車——歌頌摩羅和貝雅特里齊豪華的象徵物,在寒冷的晨光中顯得非常可憐,成了不祥的象徵物。

他走到熄滅了的壁爐前,向四周環視一番,確信大廳里沒有任何人,便取出筆記本和鉛筆,開始畫起來,可是突然在壁爐的角落裡發現了充當「黃金時代」塑像的小男孩。只見他睡著了,蜷縮著凍僵的身體,把頭縮在兩個膝蓋中間,用兩隻手摟著膝蓋。行將熄滅的灰燼散發出的一點兒餘熱不足以暖和他那一絲不掛的身體。

列奧納多輕輕地觸動他的肩部。孩子沒有把頭抬起來,只是凄涼地呻吟幾聲。畫家把他抱起來。

孩子睜開像堇菜花一樣深藍色的驚恐的大眼睛,哭了起來:

「我要回家,回家!」

「你住在哪裡?你叫什麼名字?」列奧納多問道。

「利皮,」孩子回答說,「回家,回家!我噁心,我冷……」

他的眼皮合上了,他說起囈語來:

噢,人們,我很快給你們

帶來死而復生的美,

我將重返摩羅的田野,

無憂無慮的黃金時代。

列奧納多脫下自己的披風,用它把孩子裹起來,把他放到安樂椅上,然後到前廳去了。僕人們借著混亂之機都喝得酩酊大醉,如今躺在地板上酣睡,列奧納多推醒他們,從其中一人了解到利皮是一個住在新市政廳街的麵包匠——一個貧窮的老單身漢的兒子,父親為了二十個銀幣而讓孩子參加慶典表演,雖然善良的人們曾經警告過父親,說孩子會由於塗金而死掉。

畫家找到了自己的皮袍,披到身上,回去尋找利皮,小心翼翼地給他裹上皮袍,走出宮去,打算順路到藥店去購買藥劑,好用來洗去孩子身上的塗金,然後把他送回家。

他突然想起了已經開始了的繪畫,想起了摩羅臉上絕望的表情。

「沒關係,」他想,「我不會忘記。主要的是皺起的眉毛上面的皺紋和嘴角上奇怪的,彷彿是興奮的微笑,正是這種微笑使人臉上最大痛苦和最大幸福的表情相像起來,柏拉圖證明,這是在其基礎上分道揚鑣而在其頂部又匯合到一起的兩個世界。」

他感到孩子在打寒戰。

我們的黃金時代——畫家想道,露出苦笑。

「我可憐的小鳥兒!」他懷著無限惋惜之情說道,把孩子裹得更暖和一些,親切而溫柔地緊緊貼在自己的懷裡。病孩夢見已故的母親在愛撫著他,給他唱催眠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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