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焚燒奢侈品 三

見習修士喬萬尼·貝特拉菲奧也在那群注意觀察吉羅拉莫的修士裡面。

師兄弟們散開以後,他也走下樓梯,來到修道院的主院里,坐在長廊里一個他所喜歡的地方,那裡在這種時候經常都空無一人,十分安靜。

院牆雪白,院內長著桂樹、柏樹和大馬士革玫瑰,吉羅拉莫喜歡在樹蔭下佈道:相傳天使們夜間澆灌這些玫瑰。

見習修士打開使徒保羅的《哥林多書》,念道:

「你們不能喝主的杯,同時又喝魔鬼的杯;不能吃主的宴席,同時又吃魔鬼的宴席。」

他站起來,開始在長廊里來回踱著,回憶起自己一年來在聖馬可修道院里的思想感情。

初期,他作為薩沃納羅拉的門徒,在精神上嘗到了莫大的甜蜜。吉羅拉莫神父有時清晨帶領他們到城外去。一條陡峭的小徑彷彿是通向天際,他們沿著這條小徑攀登菲索雷山,站在山頂上望去,只見山巒起伏,坐落在阿爾諾河谷里的佛羅倫薩盡收眼底。院長坐在綠色的草地上,這裡繁花似錦,有紫羅蘭、草玉鈴、鳶尾花,柏樹的樹桿被太陽曬得淌著樹脂。修士們有的躺在他腳下的草地上,有的編花環,有的談話,有的跳舞,像孩子們似的蹦蹦跳跳,另外一些拉著小提琴、中提琴和大提琴,很像貝亞德托教士所畫的天使合奏。

薩沃納羅拉沒有對他們進行教誨或佈道,只是說些親切的話,他本人也像孩子似的玩耍和嬉笑。喬萬尼看著他那容光煥發和堆滿笑容的臉——他覺得這菲索雷山頂上荒涼的樹林里處處是音樂和歌聲,周圍是湛藍的天空,他們真像天堂里上帝的天使一般。

薩沃納羅拉走到懸崖邊上,懷著愛意向籠罩在晨霧中的佛羅倫薩望去,好像母親看著睡熟的嬰兒。

下面傳來晨鐘的聲音,彷彿是孩子在睡夢中的咿呀語聲。

夏夜,聖馬可修道院院子里芬芳的大馬士革玫瑰樹叢里流螢點點,好像是看不見的天使們舉著的蠟燭,他給師兄弟們講錫耶納的聖卡特琳娜身上血跡斑斑的聖痕,那是聖潔的愛的創傷,很像天主身上的傷痕,如玫瑰般芳香。

讓我從這傷痛中得到快樂,

盡飲十字架造成的痛苦——

把神子的痛苦當成享受!

修士們唱著,喬萬尼很想發生薩沃納羅拉所講的那種奇蹟——從盛著聖餐的碗中射出火光,像熔鐵那樣把他身上十字架的創痛燒化。

Gesu,Gesu,amore!

耶穌,耶穌,我的愛!

他怡然自得,感到渾身綿軟無力。

有一次,薩沃納羅拉像對所有的見習修士那樣,派貝特拉菲奧到離佛羅倫薩兩里的卡列吉莊園去護理一個重病患者,莊園坐落在烏切托約山冰雪覆蓋的山坡上——洛倫佐·美第奇正是在這座莊園里住了很久並且最後死在這裡。整個宮殿很荒涼,悄然無聲,房間像墳墓一樣,從護窗板的縫隙里透進微弱的光亮,喬萬尼在一個房間里看見桑德羅·波提切利 的名畫《維納斯的誕生》。美的女神全身一絲不掛,潔白得如同水中百合——沾著水珠,好像是散發著海水清新的鹹味,站在貝殼上,在波浪中滑行。金黃的發綹像蛇一樣捲曲著。雙手以羞澀的動作按在身上,想要遮住裸露著的軀體,優美的身軀散發著一種罪惡的誘惑,但是那雙無邪的嘴唇、天真的眼睛卻充滿聖潔的惆悵。

喬萬尼覺得女神的面孔很熟悉。他長久地凝視著她,突然想起他在桑德羅·波提切利的另一幅畫——《聖母像》上看見過,也是這樣的面容,這樣天真的眼睛,好像是剛剛哭過,這樣無邪的嘴唇,帶著非人世的哀愁。一種無法表達的慌亂充溢了他的心靈。他垂下目光,走出莊園。

返回佛羅倫薩以後,他走在一條狹窄的衚衕里,在一堵牆的凹處發現一個基督受難十字架,他跪到十字架前,開始禱告,想要把誘惑驅逐。牆那邊的花園裡,可能就在玫瑰花蔭下,響起了曼陀鈴的琴聲;有人突然叫喊一聲,傳來一個怯生生的低語聲:

「別,別,放開……」

「親愛的,」另一個聲音回答道,「我的愛,我的愛!Amore!」

詩琴掉到地上,琴弦發出嗡嗡聲,傳來了接吻的聲音。

喬萬尼跳了起來,重複著:「Gesu!Gesu!」但卻不能加上一句:「Amore!」

「這裡,」他想,「這裡也有——她。在聖母的面容里,在聖詩的詞句里,在籠罩著基督受難十字架的玫瑰芳香里也有她!」

他用雙手捂著臉,像是逃避看不見的人追趕一樣,走開了。

回到修道院以後,他去見薩沃納羅拉,把一切都告訴了他。院長提出一個平平常常的建議:以齋戒和祈禱為武器跟魔鬼進行鬥爭。這個見習修士想要解釋說,誘惑他的並非肉慾的魔鬼,而是異教的精神美的惡魔——可是修士並沒有理解,起初表示驚詫,後來嚴厲地指出,異教的假神除了邪惡的淫慾和高傲之外什麼都沒有,而所有的又經常都是醜惡的,因為美只包含在基督教的善之中。

喬萬尼走開了,沒有得到安慰。從那天起,惆悵和煩躁的魔鬼便附到他的身上。

有一次,他偶然聽到吉羅拉莫談論繪畫,要求任何一幅畫都能帶來實際好處,都用拯救靈魂的精神教育人和訓誡人:佛羅倫薩人應該用劊子手的手來消滅誘惑人的圖畫,完成有益於上帝的事業。

修士談到科學時也發表了這樣的見解。「有誰設想,」他說,「邏輯學和哲學能證明信仰的真理,他就是個蠢貨。難道信仰的強烈光輝還需要科學微弱的光亮,天主的英明卓識還需要人的淺薄才智?一個無知的老太婆只要盡心儘力地在聖像前祈禱——就能比所有的聰明人和學者更接近對上帝的認識。邏輯學和哲學在最後審判的日子裡並不能拯救他們!荷馬和維吉爾、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所有這些人都向著撒旦的住所走去!像半人半鳥的海妖塞壬一樣——詭詐的歌聲迷惑人的耳朵,他們把靈魂引上永遠毀滅。科學給人提供的不是糧食,而是石頭。你們看看那些追隨學者的人吧:他們的心腸僵硬如頑石。」

「知識少的人,必定愛得輕。而偉大的愛則是偉大的認知之女。」喬萬尼只是現在才感覺到了這些話的全部深刻內含,他聽著修士詛咒科學和藝術的誘惑,不禁想起列奧納多那些合情入理的談話,他那安詳的面孔,像天空一般深邃和冷靜的目光,洋溢著充滿智慧魅力的笑容。他也沒有忘記毒樹的可怕果實、鐵的蜘蛛、狄俄倪索斯之耳、安放聖釘的起吊機、在基督聖容下面的反基督的面孔。可是他覺得沒有徹底理解老師,沒有猜透他心靈的最後一個秘密,沒有解開把各條線索糾纏在一起並且能夠解決一切矛盾的紐結。

喬萬尼回憶起自己在聖馬可修道院里度過的一年。他在變得黑暗的長廊里來回走著,陷入深深的思索——這時天黑了下來,響起了念誦的聲音,身穿黑衣的修士們排成一行向教堂走去。

喬萬尼沒有跟隨他們去,而是坐到原先的位置上,重新打開使徒保羅的書信,他在邏輯魔鬼的唆使下在自己的頭腦里這樣更改了使徒的話:

「你們不能不喝主的杯,同時又喝魔鬼的杯;不能不吃主的宴席,同時又吃魔鬼的宴席。」

他痛苦地笑著,抬起眼睛望著天空,看見一顆黃昏時的星,只見它像是黑暗天使中最美麗的給人帶來光明的惡魔盧西菲爾的明燈。

他想起一個傳說,那是從一個學識淵博的修士那裡聽來的。這個傳說曾被奧利金 所接受,後又被佛羅倫薩詩人馬太奧·帕爾梅里 在長詩《生命之城》中所改造——說的是魔鬼跟上帝進行戰爭,那時天上的居民既不希望加入上帝的軍隊,也不願意加入魔鬼的軍隊,跟二者都很疏遠,只是作為決戰的旁觀者——但丁寫到他們時說:

Angeli on furon ribelli,

Ne por fi deli a Dio,ma per se foro.

天使們既不是叛亂者,

也不聽從上帝而潔身自保。

自由的和悲哀的精靈——既不是惡的也不是善的,既不是光明的也不是黑暗的,而是亦惡亦善,亦光明亦黑暗——被天上的最高審判驅逐到地上,介乎於天堂和地獄中間的人間世界,他們在這個跟他們自己一樣的半明半暗的人世間成了人。

「怎能知道,」喬萬尼繼續思考自己的罪惡思想,情不自禁地說出聲來,「怎麼能夠知道——也許這裡根本就沒有善,應該同時飲兩個杯吧?」

他覺得這不是他說的,而是另一個人從後面向他呼出一股冷氣,伏在他的耳朵上說:「一起喝,一起喝!」

他驚恐地跳了起來,看了看周圍,在這空蕩蕩的長廊里不見一個人影,一片漆黑,於是他開始畫十字,臉色煞白,渾身發抖;然後他跑出長廊,穿過院子,向教堂奔去,那裡燈火通明,修士們在做晚禱,他停下來,喘喘氣,跪到石板上,開始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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