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聽憑上帝的意旨 第六部 喬萬尼·貝特拉菲奧的日記

1494年3月25日,我拜佛羅倫薩畫師列奧納多·達·芬奇為師。

學習的內容是:透視學、人體各個部位及其比例、臨摹名家名作、寫生。

今天,我的同窗馬可·多喬內給我一個筆記本,裡面記錄了老師關於透視學的講話。是這樣開頭的:

「陽光賦予人體以最大的快感,數學真理的明晰性賦予靈魂以最大的快感。這就是為什麼研究透視的科學觀察光線——眼睛的最大快感——與數學的明晰性——智慧的最大快感——結合起來,應該超越人類一切其餘的研究和科學。耶穌談到他自己時說『我是世界的光』 ,讓這句話能夠啟迪我,並且有助於闡釋關於透視的科學——關於光線的科學。我把本書分成三個部分:第一部分——遠處物體體積的縮小,第二部分——色彩明晰度的減弱,第三部分——輪廓明晰度的減弱。」

老師關心我,把我當作親人:了解到我很貧困以後,不願意收取商定的每月學費。

老師說:

「等你掌握了透視學並且熟知人體各個部位的比例關係以後,你在散步的時候就要熱心觀察人的動作——他們如何站立、行走、談話和爭論、大笑和吵架,這時他們的臉是什麼樣的,那些希望他們和解的觀眾以及那些默默地觀看的人的臉都是什麼樣的;你把這一切儘快地用鉛筆畫在小本子里,這個小本子是用彩紙做的,你要隨時隨地帶在身上,一本畫滿了之後再另外更換一本,把舊的收藏起來,精心保存。記住,不要把這些速寫毀掉,也不要擦掉,而要保存起來,因為人體的運動在自然界中是無限的,任何人的記憶都不能把它們全都記住。這就是為什麼當你觀看這些速寫時會把它們當成自己最優秀的教導者和老師。」

我給自己搞了一個這樣的小本子,每天晚上把一天中所聽到的老師說的那些值得記住的話全都記錄下來。

我今天在破爛衚衕離大教堂不遠的地方遇到了我的叔叔——玻璃工匠奧斯瓦爾德·英格里姆。他告訴我,他跟我脫離了關係,因為我住在不信神的異端分子列奧納多的家裡,從而把自己的靈魂毀了。如今我孤身一人了:我在人世上沒有任何人了——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只有老師。我重複著列奧納多那句美妙的祈禱詞:「讓主,世界的光,啟迪我吧,並且幫助我學會透視學,這是世界的光的科學。」難道這是一個不信神的人說的話嗎?

不管我怎麼難過,只消看看他的臉,心裡就會變得輕鬆和愉快起來。他那雙眼睛多麼奇妙——明亮,淺藍色,冷漠如冰;他說話的聲音多麼安詳和好聽,他的微笑多麼迷人!如果他希望說服人們贊同或者否定某件事情,哪怕是最兇惡的或者最倔強的人,也都不能抗拒他那婉轉的話語。當他伏案工作時,我經常久久地注視著他,只見他陷入沉思,習慣性地用細長的手指慢慢地梳理著長長的如少女的青絲般的柔軟的捲髮和金色的鬍鬚。如果他跟什麼人談話,通常略略眯起一隻眼睛,臉上露出有些狡黠但很和善的微笑表情:好像那時他從濃眉下面射出的目光會鑽進對方心靈的深處。

他的衣著很普通;他不能容忍花花綠綠的衣服和時髦的款式。不喜歡任何香水。但他的內衣卻很考究,通常用很薄的萊因布做成,總是潔白如雪。黑色的圓形軟帽不帶任何裝飾,沒有佩戴獎章和羽毛。黑坎肩的外面,套著一件長及膝蓋的深紅色披風,完全是老式的,上面打著直褶。他的動作洒脫而平穩。雖然衣著樸素,但不管他到什麼地方去,出現在達官貴人中間也好,來到平民百姓中間也好,他的模樣總是非同一般,不能不引人矚目:因為他和任何人都不相像。

他無所不會,無所不知:是個優秀的弓弩射手,是個優秀的騎手,是個優秀的划槳手,是個擊劍高手。有一次,我看見他跟一些民間第一流的大力士比賽:看誰能在教堂里把一枚小小的硬幣拋到穹隆的最中間。列奧納多先生由於靈巧和力氣而贏了所有的人。

他是個左撇子。但左手儘管看上去像是年輕婦女那樣柔軟和纖細,卻能把馬蹄鐵掰彎,能把銅鐘的鎚子擰斷,他也能用左手描繪美貌少女的臉,用炭筆或鉛筆輕輕接觸,如蝴蝶扇動翅膀一般,勾畫出透明的陰影。

今天午飯後,他當著我的面完成了一幅畫,畫的是聖母瑪麗亞低著頭傾聽天使長的祝福。包頭上鑲嵌著珍珠和兩隻鴿子翅膀,露在外面的頭髮像佛羅倫薩少女那樣編成髮辮,天使扇動翅膀而飄動——看起來畫得漫不經心,但實際上卻是非常高明。捲髮的美麗好像是一首奇妙的樂曲,使人入迷。她那雙眼睛的奧秘彷彿是透過下垂的眼帘和濃密的睫毛而顯現出來,好像是水下的花朵透過透明的漣漪而顯現出來,但卻可望而不可即。

突然小僕人雅各波走進工作室,一邊跳著一邊拍手,叫道:

「醜八怪!醜八怪!列奧納多先生,快些到廚房去!我給您領來一些公子哥,您一定會滿意的!」

「從哪裡領來的?」老師問道。

「從聖安布羅喬教堂門前的台階上。從貝爾加莫來的乞丐。我告訴他們,他們如果同意讓您給他們畫像,您就會款待他們一頓晚飯。」

「讓他們等等。我馬上把這幅畫畫完。」

「不行,老師,他們不能等:著忙在天黑前返回貝爾加莫去。您只要瞧瞧——就不會後悔的!真的是值得!您想像不出來這是些什麼樣的醜八怪!」

老師放下沒有畫完的聖母像,到廚房去了。我跟著去了。我們看見兩個老人規規矩矩地坐在長凳上,他們是兩兄弟,都很肥胖,像是浮腫一樣,脖子上垂著腫大的氣瘰,令人厭惡——這種病在貝爾加莫山區居民中間是很常見的。其中一個老頭的妻子瘦骨嶙峋,滿臉皺紋,她的名字叫女蜘蛛,跟她本人完全般配。

雅各波的臉上露出揚揚得意的神色:

「呶,您瞧,」他小聲嘀咕道,「我說過,您會喜歡的!我知道,這正是所要找的……」

列奧納多坐到醜八怪們跟前,讓人拿葡萄酒來款待他們,然後便親切地問東問西,說一些逗樂的話引人大笑不止。他們起初很拘束,以不信任的目光看著,可能是不明白為什麼把他們帶到這裡來。可是後來他講了個市井故事,說的是一個猶太人死後被其同胞碎屍裝到罈子里,加上蜂蜜和香料,因為波洛尼亞城市的法律禁止猶太人土葬,他們就把這個罈子裝到船上與貨物一起運往威尼斯,不料一個威尼斯的基督教徒乘這艘船旅行,無意之中把這個屍體當成蜜餞吃了。母蜘蛛聽了這個故事笑得前仰後合。很快三個人都像喝醉了似的哈哈大笑起來,扭捏作態,叫人噁心。我難為情地低下了頭,轉過身去,不想看。可是列奧納多卻饒有興味地看著他們,好像是一個學者在進行一項試驗。當他們的醜陋達到登峰造極的程度時,他拿出一張紙,開始畫這些令人討厭的面孔,所用的還是剛才用來精心描繪聖母瑪麗亞神聖微笑的那支鉛筆。

晚上,他拿出許多漫畫給我看,畫的不僅有人物,而且也有動物—— 一張張面孔很可怕,很像是做噩夢的病人。動物身上透露出人性,人身上透露出獸性,人性和獸性相互轉化,非常自然,達到令人驚恐的程度。我記住了一張長著尖刺的箭豬的臉,耷拉著綿軟的薄薄的下唇,露出白色的獠牙,好像是人在獰笑。我也永遠不會忘記一個老太婆的面孔,她的頭髮向上梳成奇怪的髮型,一條小辮子從後面耷拉下來,前額很高,光禿禿的,鼻子扁平,像個肉疣,嘴唇卻厚得出奇,像是長在朽木上的鬆軟的黏糊糊的菌蕈。最可怕的是這些醜陋者又都是很熟悉的,好像是在什麼地方見到過,他們身上有一種迷人的東西,既讓人反感同時又吸引人,讓人感到深奧莫測。你看著不禁驚恐起來——不能把目光離開它們,就跟不能離開聖母瑪麗亞神聖的微笑一樣。

二者都讓人驚奇不已,都是奇蹟。

據塞薩爾·達·謝斯托講,列奧納多要是在街上人群中見到一個有趣的醜陋的人,便會一整天跟隨著他,對他進行觀察,努力把他的面孔牢記在心。老師說,人的奇醜跟人的極美一樣,是很少見的,是不平凡的:只有中間狀態的芸芸眾生才是常見的。

他發明一種記憶人的面孔的奇怪方法。他認為人的鼻子有三種類型:筆直鼻子、鷹鉤鼻子和塌梁鼻子。筆直鼻子有的長有的短,鼻頭或尖或鈍。鷹鉤鼻子的鼓包有的在上部,有的在下部,有的在中間——諸如此類,等等,面部的其他器官也是如此。所有這些無數的分類和類型都用數字標出,記在一個帶有表格的專用筆記本里。畫家如果散步時遇見一張他希望記住的面孔,他只消用符號記下鼻子、前額、眼睛、下頦的相應類型,就可以通過系列數字把一瞬間見到的一張活生生面孔牢固地保留在記憶里。回到家以後,有了時間,再把一個個器官連在一起,形成一個完整的形象。

他還琢磨出一個小勺用來準確無誤地測量色彩的變化,如數學一般精確地表現出肉眼難以察覺的從明往暗、從暗往明的轉換。譬如說為了達到一定暗度的效果,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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