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聽憑上帝的意旨 七

卡爾八世下榻在帕維亞城堡富麗堂皇的下層,這是洛多維科·摩羅公爵專門為他裝修的。

午飯後休息時,國王聽人給他誦讀《羅馬城的奇蹟》一書,這是根據他的命令剛剛從拉丁文翻譯成法文的一本錯誤百出的書。

卡爾小的時候曾被父親給嚇破了膽,是個很孤獨的病態的孩子,在荒涼的安布瓦斯城堡度過了悲慘的歲月,所受的教育皆來自騎士傳奇,他本來就頭腦簡單,而騎士傳奇則更加使他頭腦發昏。他偶然登上法蘭西的王位,便根據圓桌騎士蘭塞洛和特里斯坦的傳說精神把自己想像成一個雲遊四方、功業赫赫的英雄。他年方二十,還是個涉世不深、靦腆、善良和任性的孩子,便決定用行動來實現他從《馬爾斯神之子,尤利烏斯和愷撒的後裔》一書中所讀到的英雄壯舉,用宮廷史官的話來說,統率大軍出征倫巴第,決心攻佔那不勒斯、西西里、君士坦丁堡、耶路撒冷,以便推翻大土耳其,完全消滅穆罕默德的異端邪說,並且把主的聖陵從異教徒桎梏下解放出來。

聽著《羅馬城的奇蹟》,國王天真地相信了書中所說的一切,在想像中品嘗著征服這座偉大城市給他帶來的榮耀。

他的思路混亂了。他想起了昨天跟米蘭的女士們一起共進晚餐時的歡樂情景,他感到心窩裡疼痛,腦袋裡發沉。其中一個名叫盧克萊西婭·克里韋利,他曾一整夜夢見她那張俊秀的面孔。

卡爾八世身材矮小,相貌醜陋,兩條腿又彎又細,很像是車輪的輻條,兩肩狹窄,一個高一個低,胸脯塌陷,鷹鉤鼻子過分地長,淺紅色的頭髮很稀疏,沒有長鬍須,只是生著很奇怪的淡黃色絨毛。手上和臉上的肌肉總是神經質地抽搐著。一雙厚厚的嘴唇像小孩子似的,隨時隨地都張著,兩道眉毛向上翹起,一雙大眼睛很近視,而且眼白大於眼珠,這一切使他的表情總是悶悶不樂、心不在焉,但又像智力低下的人那樣,高度緊張。說話含糊不清,斷斷續續,讓人難以理解。據說國王生下來時就是六個腳趾,為了掩蓋這一缺陷,在宮廷里興起了一種荒唐的時尚,穿著寬大的圓頭軟鞋,是用黑絲絨做的,很像是馬蹄。

「蒂波,蒂波,」他打斷了誦讀,帶著通常那種心不在焉的樣子,找不到所需要的字眼兒,結結巴巴地對宮廷奴僕說,「老弟,我……那個……好像是很渴。啊?燒心,怎麼了?拿點兒葡萄酒來,蒂波……」

樞機大臣布里索內走進來,稟報說,公爵在恭候國王。

「啊?啊?怎麼回事兒?公爵?……呶,馬上。我得喝點兒……」

卡爾接過僕役奉上的高腳杯。

布里索內勸阻了國王,向蒂波問道:

「是我們的葡萄酒嗎?」

「不是,大人,是從本地的酒窖中弄到的。我們的已經用光了。」

樞機大臣把葡萄酒倒了。

「請原諒,陛下。本地的葡萄酒對於您的健康可能有害。蒂波,下令御膳官到軍營里去取來一桶行軍用酒。」

「為什麼?啊?怎麼回事兒?」國王莫名其妙地嘀咕著。

樞機大臣伏在他的耳朵上小聲說,擔心有人投毒,因為既然這些人就連自己合法的君主都要葬送,那麼他們什麼壞事都能做得出來,儘管沒有明顯的證據,但謹慎小心為好。

「哎,胡說八道!為什麼?我口渴。」卡爾說,聳了聳肩膀,但畢竟屈服了。

信使跑在前面。

四個少年侍從在國王頭頂上打起了藍色綢緞做的華蓋,上面用銀線綉著法蘭西國王的百合花徽章,總理大臣給他披上銀鼠皮緄邊的披風,紅絲絨的面上用金線綉著蜜蜂和騎士口號:「蜂王沒有毒刺——Leroi des abeilles n''a pas d''aiguillon.」——於是經過帕維亞城堡一間間空蕩蕩的陰森的房間,向著瀕死者的房間進軍。

經過小禮拜堂時,卡爾看見了伊薩貝拉公爵夫人。他恭恭敬敬地摘下圓形軟帽,想要走過去,按照法蘭西老派的習俗,親吻女士時要親她的嘴唇,稱呼她為「親愛的姊妹」。

可是公爵夫人自己向他走來,投到他的腳下。

「君王,」她開始了事先準備好的講話,「可憐可憐我們吧!上帝會獎賞你。寬宏大量的騎士,保衛無辜者吧!摩羅搶走了我們的一切,攫取了爵位,想要毒死我的丈夫吉安-加萊亞佐,他是米蘭合法的公爵。我們住在自己的家裡,卻被一群殺手所包圍……」

卡爾沒有完全弄明白,幾乎是沒有聽她說了些什麼。

「啊?啊?怎麼回事兒?」他好像是半睡半醒,痙攣地抽搐著肩膀,結結巴巴地說,「呶,呶,別這樣,別這樣……我請求您……別這樣,小妹妹……站起來,站起來!」

可是她並沒有站起來,而是抓住他的手,親吻起來,想要擁抱他的雙腿,終於失聲痛哭起來,懷著真誠的絕望,號叫道:

「假如您也拋棄我,君王,我就得自殺了!」

國王完全窘迫了,他的臉病態地堆滿皺紋,好像他本人也準備哭泣似的。

「呶,這怎麼行……我的上帝呀……我不能……布里索內……請您……我不知道……告訴她……」

他想要逃跑;她沒有喚起他任何同情,因為她雖然做出這種卑賤和絕望的舉動,但她本身卻是太美了,太高傲了,像是悲劇里悲壯的女主角。

「光輝的殿下,請放心。為了您和您的丈夫讓-加萊亞斯公爵,陛下將盡一切之可能。」樞機大臣彬彬有禮地說,但他很冷淡,表現出保護人的架勢,按照法語的讀音說出公爵的名字。

公爵夫人看看布里索內,仔細地打量一下國王的臉色,彷彿只是現在才明白自己是在跟什麼人談話,於是突然沉默了。

他相貌醜陋,可笑而又可憐,像小孩子似的,張著厚厚的嘴唇,臉上露出無意義的緊張和不知所措的笑容,瞪著兩隻發白的眼睛,站在她的面前自慚形穢。

「我是阿拉貢國王的堂堂孫女,竟然跪在這個渺小和智力欠缺的人腳下!」

她站了起來,蒼白的兩頰漲得通紅。國王感到必須說點兒什麼,設法擺脫沉默的狀態。他拚命地努力,聳聳肩膀,眨巴眨巴眼睛,可是最終只是結結巴巴地說出了常說的那句話:「啊?啊?怎麼回事兒?」他絕望地把手一揮,沉默了。

公爵夫人用眼睛打量著他,露出無法掩飾的鄙夷神情。卡爾被擊潰了,把頭低下。

「布里索內,走吧,走吧……怎麼樣……啊?」

少年侍從把門開開。卡爾走進公爵的房間。

打開了窗戶的護板。秋季黃昏時寧靜的光輝透過花園裡高大的金黃樹冠,灑進窗戶里。

國王走到病人的床前,把他叫作表兄弟,並且詢問他的健康狀況。

吉安-加萊亞佐回答時和藹可親地微微一笑,卡爾立刻感到輕鬆了,窘迫感消失了,他逐漸地平靜下來。

「主保佑陛下取得勝利!」公爵說,「當您到達耶路撒冷站在主的聖陵前的時候,請您為我的可憐的靈魂祈禱,因為那時我……」

「咳,不,不,兄弟,這怎麼能呢?為什麼?」國王打斷他的話頭,「上帝是仁慈的。您會康復的……我還得跟您一起去遠征,與罪惡的土耳其人作戰,您記住我的話吧!啊?怎麼樣?」

吉安-加萊亞佐搖了搖頭:

「不,哪還有我的份兒!」

他用深邃的審視的目光盯著國王的眼睛,補充道:

「等我死後,君王,請您不要拋棄我的孩子弗蘭切斯科,還有伊薩貝拉:她是個可憐的女人——她在人世上沒有任何親人……」

「咳,天主哇,主哇!」卡爾慨嘆道,突然感到極度的激動;厚厚的嘴唇顫抖著,兩個嘴角耷拉下來,臉上突然現出異常善良的表情,彷彿是被一種內在光輝所照亮。

他急促地向病人彎下身去,滿懷柔情,衝動地擁抱了他,嘴裡嘟噥著:

「我的小兄弟,親愛的!……我可憐的人兒,真可憐!……」

二人彼此微笑著,像是兩個可憐的病兒——他們的嘴唇在兄弟般的親吻中接觸在一起了。

國王從公爵的房間里走出來,召喚樞機大臣:

「布里索內,布里索內……你知道,得想個辦法……別……啊?保護……不能這樣,不能……我是個騎士……應該保護……你聽見了嗎?」

「陛下,」樞機大臣支支吾吾地回答,「他反正得死。我們能用什麼辦法幫助他呢?只能給自己造成危害:摩羅公爵可是我們的盟友……」

「摩羅公爵是個惡人,就是這樣,是個殺人兇手!」國王慨嘆道,他的眼睛閃爍著怒火。

「有什麼辦法呢?」布里索內說,聳聳肩,故作寬厚地微微一笑,「摩羅公爵不比別人好,也不比別人壞。陛下,這是政治!我們都是人,都是凡夫俗子……」

御膳官給國王奉上一杯法蘭西葡萄酒。卡爾貪婪地一飲而盡。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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