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白色魔鬼 三

梅魯拉受公爵委派到佛羅倫薩來採購洛倫佐·美第奇收藏的珍本書籍,他像平時一樣,住在奇普里亞諾·鮑納科爾濟先生的家裡,這是他的好友,二人都是古董愛好者。這位學識淵博的歷史學家從米蘭來的途中在客棧里偶然認識了喬萬尼·貝特拉菲奧,梅魯拉借口需要一名好的抄寫員,而喬萬尼能寫一手漂亮和工整的字,便把他也帶到奇普里亞諾家來了。

當喬萬尼走進房間的時候,梅魯拉正在仔細研究一本破爛不堪的書,這本書很像教堂用的聖禮書或者聖詩選。他用濕海綿小心翼翼地擦拭著薄薄的羊皮紙,這是一種非常柔軟的羊皮紙,是用愛爾蘭羊羔死胎的皮製成的——有些字行用泡沫岩擦拭,用刀刃刮和用磨光器打磨,然後拿到亮處再仔細察看。

「親愛的!」他喃喃地說,陶醉得有些說不出話來,「呶,出來吧,可憐的,出來見見世面吧……是呀,有多麼長,多麼漂亮!」

他用兩個指頭彈了一下,然後把禿頂的頭抬起來,臉有些浮腫,布滿細小的活躍的皺紋,鼻子紅里發青,兩隻鉛灰色的小眼睛充滿生氣和永不安寧的歡快。身旁窗台上,放著一隻陶罐和杯子。學者斟了一杯葡萄酒,一飲而盡,然後哼哼一聲,想要繼續埋頭工作,可是這時發現了喬萬尼。

「你好,小和尚!」老人開玩笑地歡迎他——因為喬萬尼謙虛樸實而把他叫作小和尚,「我想念你了。你跑到哪兒去了?怕是談上戀愛了吧?戀愛不是罪過。我也不白白地浪費時間。這種有趣的玩意兒,你大概有生以來還沒見到過。願意讓我拿給你看看嗎?或者不願意——你還得泄露出去。我從猶太古董商那裡買的,很便宜——是在廢物堆裡面發現的。呶,只好如此,只能給你一個人看看!」

他用手招呼他:

「到這兒來,到這兒來,離光亮近一些!」

他指著書頁,只見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銳角形的教會體字母。這是一些教會的頌歌、祈禱詞和聖詩,還配有笨拙的歌唱用曲譜。

然後,他拿起書來,翻到另一個地方,把書舉到光亮處,跟他的眼睛一樣齊——於是喬萬尼發現,被梅魯拉刮掉教會字母的地方,出現了另外一種,幾乎是很難看得出來的文字,這是一些古代文字,沒有顏色,只是劃在羊皮紙上的痕迹——不是字母,而只有早就消失了的字母的陰魂,很不清晰,若隱若現。

「怎麼?看見啦?你可看見啦?」梅魯拉得意揚揚地重複著,「你瞧,多麼可愛!我跟你說過,小和尚,有趣的玩意兒!」

「這是什麼東西?從哪兒來的?」

「我自己也還不清楚。看樣子好像是古希臘詩歌精品集的片段。也許是尚不為世人所知的古希臘繆斯的新寶庫。假如不是我,它就不會重見天日!就會以頌歌和懺悔聖詩的形式放在那裡,直到世界的末日……」

於是梅魯拉向他解釋說,中世紀有個僧侶,抄寫教會文獻時想要利用貴重的羊皮紙,便把古代異教的詩歌刮掉,在上面寫了新的。

太陽沒有把雨幕撕碎,只有玫瑰色夕照的餘暉灑進室內,在這餘暉中,深深的劃跡,使這古代字母的幽靈更加分明了。

「你看,你看,死人從墳墓中走出來了!」梅魯拉興奮地重複著,「看樣子是奧林波斯諸神的頌歌。你瞧,前幾行可以讀出來。」

他給他從希臘文翻譯過來:

光榮屬於巴克科斯,他頭戴晶瑩的葡萄花環,光榮屬於你,日行萬里的福波斯,

你生著美麗的捲髮,但你是恐怖之神,

用銀箭射死了尼俄柏的兒子們……

「你懼怕維納斯,小和尚,可是你瞧,這是維納斯頌歌!只是難於分辨清……」

光榮屬於你,金光燦燦的母親阿佛羅狄忒,

你是眾神和人們的歡樂……

詩中斷了,消失在教會文字下面。

喬萬尼把書放下,字母的形跡變得暗淡了,劃痕模糊了,沉沒在平整發黃的羊皮紙里了——幽靈隱沒了。只能清晰地看見修道院聖禮書粗大的黑色字母和笨拙的彎彎曲曲的懺悔聖詩的曲譜:

「上帝呀,你聽我的祈禱,你聽我說。我痛苦地呻吟並且感到不安:我的心在顫抖,死亡的恐怖向我襲來。」

玫瑰色的餘暉熄滅了,室內黑暗了。梅魯拉從陶罐里斟了兩杯葡萄酒,自己喝了一杯,讓交談者喝另一杯。

「來,老弟,祝我健康!Vinum super omnia bonum diligamus!(讓我們喜歡葡萄酒超過一切好事!)」

喬萬尼謝絕了。

「那好——上帝保佑你。那麼我就為你乾杯。可是你怎麼了,小和尚,你今天怎麼不高興,這麼灰心喪氣?是不是那個聖徒安東尼奧又用預言恫嚇你了?別理會它,喬萬尼,唾棄它!這些偽君子真可惡,總胡謅八扯!你說實話,你跟安東尼奧談過嗎?」

「談過。」

「談什麼了?」

「談了反基督和列奧納多·達·芬奇先生……」

「這就是了!你只是念念不忘列奧納多。他讓你著魔了,是嗎?你聽著,老弟,拋棄這種糊塗念頭吧。你繼續給我當秘書吧——我會讓你出人頭地:教會你拉丁文,讓你當上法學家、演說家或者宮廷詩人——你將發財致富,同時名揚天下。繪畫算是什麼玩意兒?哲學家塞內加 就曾把它叫作手藝,認為一個自由自在的人不值得干。你瞧瞧那些畫家——全都是不學無術的人,愚昧無知……」

「我聽說,」喬萬尼反駁道,「列奧納多先生——是位偉大的學者。」

「學者?才不會呢!他連拉丁文都不會閱讀,把西塞羅跟昆體良 混為一談,至於希臘文,連見都沒有見到過。這就是所謂學者!真是開玩笑!」

「據說,」貝特拉菲奧沒有退讓,「他發明了一些奇妙的機器,他還考察自然界……」

「機器,自然界!呶,老弟,你要是這樣,就不會有遠大前程。我的《拉丁文精粹》一書搜集了兩千多個新的優美句子。你可知道,我為此付出了多大代價?給機器裝配幾個奇妙的小輪子,觀察鳥兒在空中如何飛翔,野地的青草如何生長——這並不是科學,而是娛樂,是哄小孩子的遊戲!」

老人沉默片刻,他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他抓起交談者的手,傲慢地小聲說:

「你聽我說,喬萬尼,你要牢牢地記住,我們的老師是古希臘人和羅馬人。他們做了我們在世界上所能做的一切。我們只需要追隨他們和效仿他們。因為經書上說得好:學生不能高過先生。 」

他嘬了一口葡萄酒,直接盯著喬萬尼的眼睛,面帶狡黠的微笑,突然間,綿軟的皺紋舒展開了,變成了開朗的笑容:

「哎,青春呀,青春!我看著你,小和尚,真羨慕。春天綻開的花蕾——這就是你!葡萄酒不喝,逃避女人。文靜,恭順。可是內里卻有個小鬼。我已經把你看透了。你等著吧,親愛的,小鬼會跑到外面來的。你自己悶悶不樂,可是跟你在一起卻很開心。你現在,喬萬尼,就跟這本書一樣。你瞧——上面是懺悔的聖詩,可是下面卻是阿佛羅狄忒頌歌!」

「天黑了,喬爾喬先生。該點燈了吧?」

「等等——沒關係。我喜歡在黑暗中聊天,回憶青年時代……」

他的舌頭髮硬了,話語不連貫了。

「我了解,親愛的朋友,」他繼續說,「你在看著我,心裡想:喝多了,老傢伙,在胡說八道。可是我這裡也有東西!」

他志得意滿地用手指指著自己的禿頭頂。

「我不喜歡吹牛——可是你哪怕是問問那些知識淺薄的人,他們會告訴你,在拉丁語文學方面,未必有什麼人能超過梅魯拉。是誰發現了馬提雅爾 ?」他更加陶醉了,繼續說,「是誰讀懂了蒂布爾季諾大門廢墟上的銘文 ?有時你爬得很高,頭暈目眩,腳下的石頭脫落下來——你剛好抓住樹枝,才沒有摔下去。你整天在烈日的暴晒之下痛苦難熬,研究這些古代的銘文,把它抄錄下來。一些過路的好心腸的庄稼人哈哈大笑著說:『看哪,姑娘們,那裡有一隻鵪鶉——你瞧他跑到什麼地方去了,這個傻瓜,也許是在尋寶吧!』你跟他們說上幾句好話,他們就走了——你又開始工作了。在石頭塌落了的地方,在常春藤和黑刺李的下面——那裡只有兩個詞:Gloria Romanorum。」

他彷彿是在傾聽這兩個早已無聲無息的字眼兒的聲音,又莊嚴而低沉地重複道:

「Gloria Romanorum!羅馬人的光榮!唉,有什麼可回憶的——反正是一去不復返了。」

他把手一揮,舉起酒杯,用嘶啞的聲音吟唱起輕佻的祝酒歌來:

我空著肚子時,

一句詩也吟不出。

我一生出入酒館,

還要死在酒桶後面。

我愛葡萄美酒——

猶如愛優美的拉丁文。

我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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