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七

陰曆六月十六,撤退以來第一次宿營。

軍隊拒絕繼續前進。皇帝苦苦哀求,規勸開導,威脅恫嚇,全都無濟於事。克爾特人、斯基泰人、羅馬人、基督徒和多神教徒、膽小者和勇敢者——所有的人都異口同聲地用一句話來回答:「回去,回去!」

眾將領暗自幸災樂禍,埃特魯里亞占卜官明顯地得意起來。燒掉戰船以後,群情激憤,紛紛造反。不僅加利利教徒,就連奧林匹斯諸神的崇拜者們也都相信,詛咒將要落到皇帝的頭上,復仇三女神歐墨尼得斯不會饒過他。每當他巡視兵營的時候,大家都停止談話,所有的人都懷著恐懼的心情躲到一邊去。

《神諭書》和《啟示錄》,埃特魯里亞占卜官和基督教的預言家,諸神和天使聯合起來,好使叛教者遭到毀滅。

於是,皇帝終於宣布說,他要率領他們穿過科杜埃納省,朝著富饒的希利奧科姆方向返回祖國。採取這樣一條撤退路線,最低限度有希望與普羅科庇烏斯和塞巴斯蒂安的軍隊會師。尤里安安慰自己,心想,他還沒有走出波斯的國境,因此有可能與沙普爾王的主力遭遇並且取得勝利,從而糾正一切過失。

可是波斯人再也沒有出現。他們希望在決戰之前首先讓羅馬軍隊把力量消耗殆盡,因此他們把已經成熟的麥田、村落里的糧倉和草料場全都燒光。

士兵們走在死氣沉沉的荒原里,只見不久以前的大火還在冒煙。開始了饑饉。

波斯人為了加重災難,破壞了水渠的堤壩,焚燒過的土地又遭到水淹。亞美尼亞高山上的積雪在夏天融化了,雖然時間短暫,但來勢兇猛,竟使河水暴漲,漫出河岸,這又幫了波斯人的大忙。

在六月驕陽的烤灼下,水迅速乾涸了。還殘留著大火的餘溫的土地上,處處是水窪和溫吞吞黏糊糊的黑色稀泥。每到晚上,潮濕的灰燼散發出令人窒息的水氣和甜膩膩的焦煳氣味,一切——空氣、水,甚至士兵們的食物和衣服,全都沾上了這種氣味。腐爛的沼澤地里,各種昆蟲——白蛉子、毒胡蜂、牛虻和蒼蠅,黑壓壓一片,在馱畜的頭上盤旋,叮咬著軍士們汗水混合著泥土的皮膚。不分白天和黑夜,不停地發出嗡嗡聲,使人昏昏欲睡。馬發狂了,牛掙脫了車軛,撞翻了輜重車。士兵們經過艱難的跋涉之後得不到休息,甚至躲在帳篷里都逃脫不掉昆蟲的叮咬,昆蟲無孔不入,必須從頭到腳裹上讓人氣悶的被子,才能入睡。挨了一種糞黃色的小蠅子叮咬之後,便會紅腫、起泡,起初發癢,後來疼痛,最後則發炎潰爛,變成可怕的膿瘡。

最近幾天,太陽沒有露臉。天空覆蓋著悶熱的白色雲層,它們那停滯不動的光亮看起來比陽光還刺眼。天幕低垂,讓人感到氣悶和壓抑,好像是熱氣騰騰的澡堂里的天花板。

士兵們一個個消瘦了,虛弱了,拖著無力的腳步,垂頭喪氣地走著,走在無情地低垂著的像石灰一樣雪白的天空和燒成炭的黑色大地之間。

他們覺得,那個被上帝所擯棄的人就是反基督,他故意把他們帶到這個可惡的地方,想要毀滅他們。有的人發牢騷,罵他們的頭兒,但語無倫次,好像是在說夢囈。也有些人悄悄地祈禱和哭泣,像是患病的孩子,向夥伴們乞討一小塊麵包,乞討一口酒。有些人由於體衰力竭而死在路上。

皇帝下令把為他以及他的近臣儲備的最後的給養分發給飢餓的士兵。他本人只喝稀溜溜的麵湯,外加一小塊油脂——哪怕是最不挑剔的士兵對這種食品也都不屑一顧。

由於竭力剋制,他一直感到亢奮,身體奇怪地輕鬆,彷彿是能夠飛翔,這一點支撐著他,使他的力氣增加了十倍。他盡量不去想將會有什麼結果。敗歸安條克或塔爾蘇斯,遭到加利利教徒的恥笑和奚落——只要一想到這一點,他就覺得無法忍受。

那天夜裡,士兵們正在休息。北風驅散了昆蟲。從皇帝最後的儲備中拿出來的奶油、麵粉和葡萄酒,多多少少緩和了轆轆的飢腸。兵營已經進入夢鄉。

尤里安返回帳篷。

近來,他盡量少睡眠,只是天亮前才眯一小覺。一旦睡得太熟,必定會驚醒,出一身冷汗,他需要意志力量來壓下這種驚恐。

他走進帳篷,用鐵鑷子剪掉掛在帳篷中央的銅燈上的燈花。周圍散亂地堆著行軍書庫的羊皮紙卷,其中有一部《福音書》。他準備進行寫作:哲學著作《反加利利教徒》,這是他所喜歡的夜間工作,兩個半月之前出發遠征時即已開始。

他背朝著帳篷的門坐著,重讀手稿,突然聽見簌簌聲。他回過頭,驚叫一聲跳了起來:他覺得是看見了幽靈。門口站著一個少年,只見他穿著一件很寒酸的深色駝毛長袍,肩上披著一張落滿灰塵的羊皮——這是埃及隱修士常用的服飾,赤腳穿著用棕櫚葉編的鞋。

皇帝只是看著和等待著,而不能說出一句話來。一片寂靜,這是夜深人靜的時刻才有的那種寂靜。

「你可記得,」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道,「你可記得,尤里安,你曾到修道院去找過我嗎?當時我把你趕走了,可是我卻不能忘記,因為我們二人永遠是親密的……」

少年從頭上摘下深色的修士蓋頭,尤里安看見了金髮,認出了阿爾西諾亞。

「你從何處來?你怎麼到了這裡?為什麼要這身打扮?」

他仍然驚魂未定——這會不會是幽靈,她會不會跟她突如其來那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阿爾西諾亞用了不多的幾句話向他講述了他們二人分手以後發生的事。——她離開了自己的保護人戈騰西烏斯,幾乎把自己的全部財產都分給了窮人,她曾長期生活在加利利教隱修士中間,那是在馬雷奧提斯湖以南,利比亞光禿禿的群山之間的尼特里亞和斯凱提亞沙漠里。有少年尤文廷陪伴著她,他是盲長老迪迪穆斯的學生。他們二人走訪了許多偉大的苦行僧。

「那又怎麼樣?」尤里安問道,他心中仍然不無驚懼,「怎麼,姑娘?你在他們那裡可曾找到了你所尋求的?」

她搖搖頭,哀傷地說道:

「沒有。只有一些閃念,只有一些暗示和預兆……」

「說吧,全都說出來!」皇帝催促她,他的眼睛燃起了希望的火花。

「我能說嗎?」她慢騰騰地開始了,「你看,我的朋友:我在他們那裡尋找自由,可是那裡並沒有自由……」

「是啊,是啊!不是嗎?」尤里安越來越得意了,「其實我已經跟你說過了,阿爾西諾亞。你可記得?」

她坐到鋪著豹皮的行軍椅子上,繼續心平氣和地說起來,臉上仍然帶著以前那種憂傷的笑容。他興奮而貪婪地聽著,不放過每一個字。

「請問,你是怎樣離開這些不幸者的?」尤里安問道。

「我也曾受到過誘惑,」她回答道,「有一次,在沙漠的亂石中間,我發現一塊潔白的大理石碎片,我拾了起來,長時間地欣賞著它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我突然想起了雅典,想起了自己的時代,想起了藝術,也想起了你,彷彿是如夢初醒——於是我決定重新回到人世間來,作為一個藝術家而生活,作為一個藝術家而死去,上帝就是把我造就成這樣一個人的。這時,迪迪穆斯長老做了一個有預見性的夢,說我讓你跟那個加利利人和解了……」

「跟那個加利利人?」尤里安輕輕重複著,他的臉色立刻陰沉起來,眼睛失去了光輝,嘴上的微笑也消失了。

「我想要見到你,」阿爾西諾亞繼續說道,「想要知道,你在自己的道路上是否找到了真理,你最後到了何處。我換上男修土的裝束;我跟尤文廷教兄一起沿著尼羅河順流而下,到了亞歷山大里亞,乘船來到安條克的塞琉西亞,跟著一個敘利亞人大商隊穿過阿帕梅亞、伊皮凡尼亞、埃德薩——最後到了國境線;歷經千難萬險穿過波斯人所遺棄的美索不達米亞沙漠;我們在離阿布扎特村不遠的地方,看見了你的兵營,那是在泰西封勝利之後。這樣,我就到了此地。好了,你的情況如何,尤里安?」

他嘆息一聲,把頭垂到胸前,什麼都沒有回答。

後來,他皺著眉頭,用祈求而又懷疑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問道:

「你如今也恨他了,阿爾西諾亞?」

「不。為什麼呢?」她簡單地小聲回答道,「難道埃拉多斯的哲人們不是很接近於他所說的嗎?那些在荒漠里折磨自己的肉體和靈魂的人——他們與恭順的瑪麗亞之子卻相去甚遠。他愛孩子們,也愛自由、飲宴的歡樂和白色的百合花。他愛生活,尤里安。但是我們卻離開了他,因此糊塗了,精神上變得憂鬱了。他們全都把你叫作叛教者。然而他們本人卻是叛教者……」

皇帝跪在她的面前,仰起臉來,眼睛裡充滿了祈求,噙在眼睛裡的淚水慢慢地順著兩腮流淌下來。

「不要,不要,」皇帝喃喃地說,「你別說了……為什麼呢?……把過去曾經有過的留給我吧……請你不要重新成為我的敵人……」

「不!」她以不可遏制的力量喊道,「我應該對你說出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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