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五

軍隊沿著幼發拉底河左岸行進。

廣袤而平坦的平原像大海一樣,覆蓋著銀色的蒿草。看不見樹木。灌木和蒿草散發著芳香的氣味。偶爾在天邊上出現一群野驢,揚起滾滾煙塵。不時地跑過幾隻鴕鳥。吃晚飯時,士兵們生起篝火,燒烤肥美的草原鴇,飄著誘人的肉香味。談笑聲和歌聲直到深夜還沒有停息。行軍不過是一次野遊。幾隻細腿羚羊幾乎是蹄不沾地,輕快地飛掠而過;它們的眼睛憂鬱而溫柔,跟美女的眼睛一樣。荒原以其無聲的愛撫、夜空的繁星、寂靜的晨曦、瀰漫著苦艾香味的霧靄迎接著前來尋求榮耀、戰利品和流血的軍士。

沒有發現敵人,他們就不斷往前走,越走越遠。

他們剛剛走過去,平原上又聚攏來寂靜,像是船沉下去以後水又漫過來一樣,被軍士們踏倒的草莖又悄悄地直立起來。

突然間,荒原變得嚴峻起來。烏雲遮住了天空。大雨傾盆而降。雷電擊斃了一個去飲馬的士兵。

四月末,開始了炎熱的天氣。夥伴們很羨慕那些在駱駝或者搭著布棚的輜重車投下的陰影里行走的人。遙遠的北方人、高盧人和斯基泰人,在太陽的曝晒下有的中暑而死了。平原變成了凄涼的不毛之地,只是有的地方覆蓋著一堆堆灰色的枯草。腳陷進沙子里。

突然刮來一股旋風,勢不可當,把旗幟、帳篷紛紛撕破,人馬被吹倒。然後又恢複了死一般的沉寂,被嚇壞了的士兵覺得這種沉寂比任何風暴都可怕。談笑聲和歌聲停息了。可是,只要是沒有發現敵人,軍士們就不斷往前走,越走越遠。

五月初,他們進入亞述的棕櫚林。

在馬塞普拉克特附近,還保存著古時歷代亞述王建造的高大城牆的廢墟,他們在這裡第一次遇到了敵人。可是波斯人卻出人意料,很輕易地撤退了。

羅馬人冒著黑壓壓的箭雨,強渡一條很深的運河。這條運河是用巴比倫磚砌成的,名為納伽爾馬爾卡(帝王河),把幼發拉底河與底格里斯河連接起來,把整個美索不達米亞橫著切成整齊的幾何圖形。

波斯人突然消失得不見蹤影了。納伽爾馬爾卡運河的水位開始上漲,後來河水出槽,淹沒了附近的田地。原來亞述平原土質疏鬆,灌溉渠網複雜交錯,波斯人打開蓄水池和水渠的堤壩,從而造成了洪水泛濫。

步兵在沒膝深的水裡行走,腿腳陷進黏糊糊的爛泥里,整隊整隊的軍士掉進看不見的水渠和深坑裡,甚至騎兵和載重的駱駝都淹沒在水裡,不得不用棍子來探路。

田野變成了澤國,棕櫚樹林成了一片汪洋中的孤島。

「我們往什麼地方去?」意志薄弱的人怯懦了,「目標在何處?還不知足嗎!為什麼不馬上返回河邊到戰船上去?我們可不是青蛙,不會在水泡子里鳧水。」

尤里安棄馬步行,甚至在最難走的地方也都堅持步行,親自伸手幫助往出拖拉陷進爛泥里的重載車輛,指著自己濕淋淋的被黑綠色的污泥給弄髒了的紫袍,跟士兵們打趣逗樂。

用棕櫚樹榦在爛泥里鋪路,用氣袋在水上搭浮橋。

夜幕降臨以後,終於到了一個乾燥的地方。累得筋疲力盡的士兵們入睡了,但睡得很不安穩。

第二天早晨,佩里薩博爾要塞已經遙遙在望了。波斯人站在高高的不可攀登的塔樓和城牆上,奚落自己的敵人,他們給塔樓和高牆蒙上厚厚的山羊毛氈,用來防禦攻城機械的撞擊。一整天,雙方相互發射石彈和弩箭,並且相互對罵。

羅馬人趁著沒有月亮的黑夜,悄然無聲地從戰船上卸下擲石器,並且推到城牆的近處,並用土把護城河填平。

他們使用射火器——一種巨大的紡錘狀的火箭,裡面填滿焦油、硫黃、油脂和瀝青等易燃物,把要塞城牆上的一塊氈子燒著了。波斯人全力以赴地救火。皇帝趁敵人一片混亂之機,下令推來攻城機械——這是一個龐大的松木,用鐵鏈吊在一個原木三腳架上;松木的一端安著一個銅羊頭。數百名士兵同心合力地吆喝著號子——「一呀,二呀,三呀」,用牛筋繩子拖著一些原木,慢慢地滾動著龐大的松木,他們裸露著的黝黑脊背上的肌肉鼓了起來。

響起了第一個撞擊聲,如同雷鳴,大地被震得發出轟隆隆的聲音,然後,接著來了第二下、第三下……原木不停地悠蕩,撞擊越來越頻繁;羊頭彷彿是在怒吼,兇狠而倔強地用銅角撞擊牆壁。突然響起了劈裂聲:整個城牆角坍塌了。

波斯人號叫著逃跑了。

尤里安的銅盔在飛揚的塵土中閃閃發亮,他快樂而又威嚴,像是一位戰神,衝進已經被佔領的城市。

軍隊繼續向前挺進。在一片蔭涼的樹林里休整了兩天,盡情地享用了一種用棕櫚汁做的,醇香如美酒的清涼飲料和如琥珀一般黃色透明的香甜的巴比倫棗。

然後又出發了,進入一個平原,這裡雖然不是沙漠,但照樣是不毛之地,亂石累累。酷暑已經難以忍受,牲口和人都奄奄一息。正午時分,波浪狀的亂石叢如燒紅的炭,空氣中熱浪滾滾。底格里斯河像是一條曬太陽的巨蟒,懶洋洋地彎彎曲曲地躺在灰色的平原上,銀色的鱗片閃著亮光。

終於看見一塊巨大的懸崖倒掛在底格里斯河岸上,只見它呈粉紅色,光禿禿的,滿是破損的尖刺,這是守衛波斯南部首都泰西封的第二個要塞——毛加馬爾基,它比佩里薩博爾還難於攀登,是一個真正的懸在雲下的鷹巢。毛加馬爾基有六座塔樓和兩道城牆,跟所有的古代亞述建築物一樣,不怕千年萬載時光的剝蝕,是用著名的巴比倫磚砌成的,這種磚用瀝青黏結,經陽光曝晒乾燥而成。

開始攻城了。投擲器上各種笨重的木頭部件又嘎吱嘎吱地響,石彈發射器的輪子、拉杆和滑輪吱吱扭扭地叫,射火器嗖嗖地飛。

下午一點鐘,蜥蜴躲到岩石縫裡去睡覺了。陽光照射到士兵們的脊背和頭上,像是壓得直不起腰的重擔。反光很可怕。軍士們絕望之餘,不聽長官的命令,不顧受傷的危險,索性脫下發燙的鎧甲和頭盔,寧可受傷,也不願意忍受炎熱。從毛加馬爾基深褐色的磚塔樓上和射孔里雨點般地飛出毒箭、長矛、石塊、鉛彈和陶彈、波斯所獨有的火投槍,空氣里瀰漫著硫黃和石油的臭味。頭頂上的天空塵土飛揚,幾乎看不到一點兒藍色,讓人頭暈目眩,感到它像死亡一樣可怕和鐵面無情。天空終於戰勝了人們的敵對:圍城的一方和被圍的一方由於精疲力竭而停止了戰鬥。

出現了寂靜。在這明亮的正午時分,這寂靜是很奇怪的,比起深夜的寂靜更加死氣沉沉。

羅馬人沒有氣餒,佔領佩里薩博爾之後,他們相信尤里安皇帝不可戰勝,把他與亞歷山大大帝相提並論,等待著創造奇蹟。

毛加馬爾基的東面,從懸崖到平原的坡度比較平緩,士兵們一連數天在那裡挖掘地道。地道從城牆底下穿過,一直通到城裡;地道寬三肘,兩個士兵可以並排而行;每隔一定距離都放置很粗的木頭支柱,支撐著拱頂。挖地道的士兵工作起來很愉快,經過太陽的烤灼之後,他們感到地下的潮濕和陰暗很愜意。

「我們當過青蛙,又成了鼴鼠。」他們笑著說。

三個大隊——一千五百名軍士靜悄悄地進入地道,不慌不忙地等待著統帥的命令,以便衝進城裡。

拂曉時,故意從兩翼發起進攻,以便分散敵人的注意力。

尤里安率領士兵們沿著峭壁上的一條小徑,冒著雨點般的箭和石塊,向上攀登。

他享受著危險的喜悅,心裡想著:「我們要看看,諸神能否保佑我平安,是否會出現奇蹟,我現在能否從死亡中得救?」

不可遏制的好奇心、對超自然的神奇力量的渴望迫使他甘心拿生命去冒險,面帶挑戰式的微笑去品嘗命運之果。他害怕的不是死亡,而僅僅是與命運搏鬥中的敗北。

士兵們跟隨著他,像是著了魔似的,受到他的瘋狂勁頭所感染。

波斯人譏笑圍城者們的努力,站在高聳入雲的毛加馬爾基堡壘上,一邊唱著讚美太陽之子沙普爾 王的頌歌,一邊向羅馬人喊道:

「尤里安能鑽進奧爾穆茲德的宮殿,也休想進入我們的城堡!」

皇帝在衝鋒陷陣的高潮中小聲地給各個統帥下達了命令。

隱藏在地道里的士兵們從一棟房子的地下室進入城裡。那棟房子是家麵包作坊,一個波斯老太婆正在和面,她看見羅馬軍團的士兵,尖叫起來,結果死於非命。

羅馬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潛進城裡,從背後撲向守城者。波斯人丟下武器,在毛加馬爾基的各條街道上紛紛逃命。羅馬人從城裡打開城門,兩面進行夾攻,佔領了全城。

如今任何人都不懷疑,尤里安跟馬其頓的亞歷山大一樣,將征服波斯帝國全境,直抵印度河。

軍隊逼近波斯的南部首都泰西封。戰船留在幼發拉底河裡。尤里安修復了古羅馬人的一項設施——當年圖拉真和塞普提米烏斯·塞維魯 開鑿的連接運河,波斯人為了防守而把它填平。他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