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四

尤里安為準備遠征而忙碌了一個冬天。一開春,三月五日,他率領六萬五千人的軍隊從安條克出發了。

山上的積雪融化了。花園裡,扁桃樹赤條條的樹枝還沒有生出葉子,在陽光下已經綻開白色的和粉紅色的花朵。士兵們去打仗歡天喜地,像過節一樣。

在薩莫薩塔造船廠用從陶羅斯山谷里採伐的巨大雪松、紅松和橡木建造了一千二百條戰船,組成一支龐大的艦隊,從幼發拉底河順流而下,直抵卡利尼克城。

尤里安迅速渡河,經過希厄拉波利,抵達卡雷以後,兵分兩路,一路繼續向南,沿著幼發拉底河岸向波斯邊境進發。往北派出另一支三萬人的軍隊,由普羅科皮烏斯和塞巴斯提安指揮。他們的任務是與阿美尼亞的阿薩息斯王會合以後掃蕩阿納迪亞貝納和希利奧科姆,經過科杜埃納,在底格里斯河畔的泰西封城下與主力部隊會師。

皇帝事先估計到了每一個最小的細節,反覆權衡,細心考慮,可以說是興緻勃勃。凡是明白這個作戰部署的人,無不為他的英明、偉大而又平凡的素質感到驚奇。

四月初,大軍抵達西爾塞西烏姆,這是位於阿博爾河匯入幼發拉底河的河口處羅馬帝國在美索不達米亞的最後一個要塞,當年由戴克里先建造。用駁船搭成浮橋。尤里安下達命令:翌日晨越過邊境線。

晚上很晚的時候,各項準備工作一一就緒,尤里安回到帳篷,雖然很勞累,但心情愉快。他點上油燈,想要開始他所喜歡的一項工作,他每天夜間休息時都必定分出一部分時間從事這項工作——寫作一部內容廣泛的哲學著作:《反基督徒》。他是在百忙中抽時間,在軍號聲、兵營里的歌聲和巡邏隊的吆喝聲中寫這部著作的。讓尤里安高興的是這樣一個想法:他跟那個加利利人的鬥爭表現在各個方面,表現在凡是可以進行鬥爭的方面,既在戰場上,也在書本里,既使用羅馬的利劍,也使用古希臘時代的智慧。他一向把教父們的著作、教會的經典和主教會議的信條要點帶在身邊。他精心鑽研《新約》,努力的程度不亞於鑽研柏拉圖和荷馬,皇帝在破舊書卷的空白處親筆寫下許多尖刻的批語。

皇帝脫下覆著塵土的盔甲,洗了臉,坐到行軍用的小桌旁,把蘆葦筆蘸滿墨水,準備寫作。可是,兩個信使打破了他的寧靜:一個從義大利來的,另一個從耶路撒冷來的。尤里安聽了他們二人的彙報。

消息並不讓人高興:剛剛發生的地震摧毀了小亞細亞的美麗城市尼科米底亞;來自地下的打擊使君士坦丁堡的居民陷入一片驚慌;根據《希維拉預言書》 ,一年之內切不可越過羅馬國界。

來自耶路撒冷的信使帶來安條克的阿利皮烏斯的一封信,尤里安曾經委派這位侍從官重建所羅門廟。多神的奧林波斯的崇奉者決定重建被羅馬人毀壞的供奉以色列的單一神的神廟,這自古以來就是矛盾的,可是尤里安卻自有其打算,就是在各國人民面前,在世世代代的歷史面前,推翻《福音書》這樣一項預言的真實性:「將來在這裡,不會留下一塊石頭;全都被破壞。」 猶太人興奮地響應了尤里安的號召。從四面八方送來捐獻。建築的構思非常宏偉。匆匆忙忙地開始了工作。尤里安把工程總監委託給自己的朋友、前不列顛總督安條克的阿利皮烏斯侍從官。

「發生了什麼事?」皇帝惴惴不安地問道,皺著眉頭,看著信使陰沉的臉色,沒有急於拆開信件。

「非常不幸,聖上!」

「說吧。別害怕。」

「起初清掃垃圾和拆除古代所羅門廟殘垣斷壁的廢墟,一切都很順利,可是剛剛開始建造新的建築物,卻從地窖里衝出一些火球,石塊飛落各處,工人被燒傷。第二天,高貴的阿利皮烏斯下令重新開工。再次出現了這種怪事。後來又出現了第三次。基督徒歡欣鼓舞,多神教徒驚恐萬狀,沒有一個工人同意下到地窖里去。建築工地上連一塊石頭都沒有留下來——全都被破壞了……」

「胡說,你這個混蛋!你本人可能就是加利利教徒!……」皇帝勃然大怒,舉起手來要打跪在他面前的信使。「婆娘們的愚蠢謠言!難道阿利皮烏斯侍從官就不能挑選一個精明一些的信使?」

他匆匆忙忙地拆開封印,把信展開,讀了一遍。信使沒有錯:阿利皮烏斯肯定了他的話。尤里安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把信拿到油燈前,細心地重讀了一遍。突然他的臉變得通紅,把嘴唇咬出了血。他把信揉成一團,扔給了站在一旁的奧里巴西烏斯醫生:

「你讀讀,你是不相信奇蹟的。要麼是阿利皮烏斯侍從官發瘋了,要麼就是……不——這不可能!」

年輕的亞歷山大里亞學者把信拾起來,不慌不忙地讀了一遍,沉著冷靜,無動於衷,他平時做一切事情都是如此。

「談不上任何奇蹟,」他說,把明亮的目光轉到尤里安身上,「學者們早就描寫過這種現象:古代建築物的地窖數百年來一直封閉著,空氣不能流通,因此有時集中了高濃度的可燒性氣體。只要打著火把下到這種地窖里去,便會發生爆炸,突然燃燒起來的大火會燒死不小心的人。愚昧無知的人便覺得這是奇蹟。可是這裡也跟各處一樣,知識之光能夠驅散迷信的黑暗,給人的理性以自由。一切都很好,因為一切都很自然,符合自然界的意志。」

他平靜地把信放到桌子上,他那稜角分明的薄嘴唇上掠過了揚揚得意的微笑:

「是的,是的,當然是這樣,」尤里安面帶苦笑,說道,「應該設法穩定人心!尼科米底亞的地震也好,君士坦丁堡的地震也好,《神諭書》的預言也好,安條克的乾旱也好,羅馬的大火也好,埃及的水災也好,這一切都是可以解釋的,一切都是自然的。一切都是自然的,唯有一點很奇怪,那就是一切都跟我作對——大地和天空、水與火,好像還有神!……」

薩留斯蒂烏斯·塞昆德走進帳篷。

「偉大的奧古斯都,你曾吩咐向埃特魯里亞的占卜師了解諸神的意旨,他們勸你推遲軍事行動,明天不要越過邊境:占卜師的占卜雞不管怎麼祈求,它們就是拒不吃食,挓挲著毛一動不動,不肯啄大麥粒,——這可是個不祥之兆!」

尤里安顰蹙雙眉,大為惱火。可是突然間,他的眼睛閃耀起愉快的神色,他笑了,笑得十分突然,眾人都默不作聲地向他投去驚異的目光。

「原來是這樣!不啄食嗎?是嗎?我們拿這些蠢雞可怎麼辦呢?聽從它們的嗎?返回安條克嗎?讓加利利教徒興高采烈,拍手稱快嗎?我的朋友,你去見埃特魯里亞的占卜師,向他們宣布御旨:把所有的聖雞全都拋到河裡,讓它們先喝個夠,然後也許就想要吃食了!」

「仁慈的奧古斯都,看來明天越過邊境的決定是不能更改的了,我是否應該這樣來理解你的意思呢?」

「對!我用我們未來的勝利發誓,用我們帝國的偉大發誓,任何會占卜的雞都嚇不倒我,——無論是大水還是烈火,無論是天空還是陸地,就連諸神也嚇不倒我!已經遲了。命運之簽已拋出。我的朋友們,整個自然界中可有什麼東西比人的意志更神聖的嗎?在各種各樣的神諭書里有什麼能比我願意這三個字更有力量嗎?我比任何時候都更強烈地感覺到了我的命運的神聖。起初,各種各樣的預兆把我攪糊塗了,像一張羅網似的把我緊緊地束縛住了,可是現在——我已經不再有什麼東西可以喪失的了。假如諸神將要拋棄我,那麼我也……」

他突然打住了,臉上露出奇怪的苦笑來。等到近臣們都離去以後,他走到行軍用的祭壇前,那上面供奉著墨耳枯里烏斯的小銀像,跟平時一樣,他打算進行晚禱,撒了幾粒神香,可是突然轉過身去,臉上又露出那種奇怪的苦笑,走開了。他躺到一張充當床鋪的獅子皮上,熄了燈,睡了,睡得很安詳,很實——有時,人們在巨大的不幸前夕往往會這樣睡的。

天剛放亮,尤里安就醒了,心情特別愉快。從兵營里傳來起床後的嘈雜聲,吹起了號角。

尤里安騎上馬,朝著阿波爾河駛去。

四月初的早晨,空氣清新,幾乎停滯不動。似乎尚未睡醒的微風從幼發拉底河上吹來。「我們走吧,」他對祭司說,「把門關上,不讓任何人進來。」

河面上停泊著一排排的戰船,綿延數十斯塔迪斯。自從薛西斯 時代以來,還不曾見到過如此威武的艦隊。

從戈爾迪安金字塔形的陵墓後面射出太陽的第一縷光線,這位愷撒當年雖然戰勝了波斯人,卻在河的這岸被阿拉伯人腓力所殺 。在寂靜的平原上,露出太陽鮮紅的邊緣,好像一塊燒紅的炭,緊接著,所有戰船桅杆的頂端透過早晨的昏暗立到被染成淡紅色。

皇帝發出信號,於是八個五千人的巨大隊列邁著整齊的步伐前進了,大地被震得顫抖並且發出轟隆聲。羅馬軍隊開始過橋——越過波斯國界。

尤里安騎著馬到達河的對岸,登上一座很高的沙丘——波斯的國土。

走在禁衛軍最前面的是盾牌兵百人長阿納托利,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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