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一

長老的臉很粗糙,顴骨很高;他披頭散髮,滿臉鬍鬚;他穿的不是長袍,而是一個粗麻布的補了又補的破口袋,披的不是厚呢斗篷,而是一張落滿灰塵的羊皮,頭上戴著一頂僧帽;他拄著一根很長的棍子,一端尖尖的,走起路來發出咚咚的聲音。潘瓦二十年來沒有洗過澡,因為他認為身體的潔凈整齊是一種罪惡,相信有一種身體潔凈的魔鬼。安條克以東有一片可怕的荒漠,叫作哈利邦的別列亞,那裡有無數的毒蛇和蠍子棲息在乾涸了的井底,潘瓦就住在這樣的一口井裡,靠一種特殊的含澱粉的甜蘆葦稈度命,每天吃五根。虛弱得差一點兒沒有死了。於是他的學生們開始給他往井底送食物。他允許自己每天食用半塞克斯塔耳 浸水的濱豆。他視力減退,皮膚上長了瘡痂。他增加了不多的油脂,可是卻責備自己嘴饞。潘瓦從學生那裡了解到,基督的羔羊遭受反基督惡狼迫害,也就是受尤里安皇帝迫害,於是他離開荒漠,來到安條克堅定那些在信仰上發生動搖的人的信心。

「聽呀,聽呀,——長老要講話了!」

潘瓦登上澡堂門前的台階,站在大理石台階上路燈的下面,用手在自己周圍比畫了一圈,讓百姓們看多神教的神廟、公共浴場、店鋪、宮殿、裁判所、紀念碑。

「將來在這裡,不會留下一塊石頭;全都被破壞! 一切都將過去,一切都將毀滅。大火將要燃燒,吞沒世界。這——就是可怕的基督審判,前所未有的奇觀!我把視線射向何處?我要欣賞什麼?欣賞愛情女神阿佛羅狄式如何赤身裸體地帶著自己的兒子小愛神厄羅斯在被釘在十字架上的人面前狂舞嗎?欣賞宙斯帶著已經熄滅的霹靂閃電與奧林匹斯諸神一起躲避至高神的霹靂而慌忙逃命嗎?歡樂吧,遭受迫害的人們!你們的審判者——羅馬長官,地方總督在哪裡?他們被大火所吞食,這火焰比焚燒基督徒的大火更猛烈。哲學家們曾經以自己的智慧而自豪,可是如今卻在地獄裡燃燒,在自己的學生們面前羞愧得滿臉通紅,亞里士多德的三段論法也好,柏拉圖的論證也好,都幫不了他們的忙!悲劇演員們號啕大叫,比在索福克勒斯和埃斯庫羅斯的任何一出悲劇里都更加凄慘!走鋼絲的雜技演員在地獄的火上亂蹦,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敏捷靈巧!我們是一些粗俗而又愚昧的人,高興得發抖,對聰明而高傲的強者們說:看哪,這就是被譏笑者,這就是被釘在十字架上的木匠和打零工度日的姑娘的兒子,這就是身穿紫袍頭戴荊冠的猶太人的王!這就是安息日的違背者 ,這就是著了魔的撒馬利特人!這就是你們在監獄所捆綁的那個人,你們往他臉上吐唾沫的那個人,你們逼他喝膽汁和醋的那個人!我們聽見了號叫聲和咬牙聲,我們哈哈大笑,心裡充滿歡樂。看哪,我們的主耶穌降臨了!」

污水溝清潔工格盧圖林雙腿跪下,眨巴著紅腫的眼睛,彷彿看見了基督降臨,向他伸出雙手。銅匠攥緊拳頭,一動不動,像是一頭公牛正準備進行可怕的跳躍。長圓臉的紡紗工全身各個部位都哆嗦著,一邊毫無意義地傻笑,一邊叨咕著:「主哇,主哇,可憐可憐吧!」流浪漢和力工們粗糙的臉上露出喜悅的表情,為弱者戰勝強者,奴隸戰勝老爺而由衷地高興。妓女母狼輕輕地笑著,露出了牙齒,醉醺醺的眼睛顯得很嚴肅,閃爍著對復仇不可遏制的渴望。

突然間,響起了武器碰撞的哐啷聲和整齊沉重的腳步聲。從街角後面出現了羅馬軍士——夜間巡邏隊。走在最前面的是東部統兵官薩留斯蒂烏斯·塞昆德。此人長著一個四角形的羅馬官吏的腦袋,鷹鉤鼻子,光禿禿的寬大頭頂,目光炯炯有神,精明而沉著,身穿鑲著紫邊的元老院議員長袍,一舉一動沒有任何架子,而表現出古代貴族的純樸高尚作風。

一輪淡紅色的月亮從遠處萬神廟的圓頂上緩緩升起——這座萬神廟是馬其頓王亞歷山大的繼業者之一安條克·塞琉古建造的,月光在羅馬軍士的盾牌、盔甲上的反光給人以不祥的感覺。

「散開,市民們,」薩留斯蒂烏斯對著人群說,「聖上有令,夜間禁止在街頭集會。」

平民百姓騷亂了,嗡嗡地叫起來。孩子們打起口哨,尖聲尖氣地唱起了頑皮的童謠:

喔——喔——喔!

可憐的大公雞倒霉了,

雪白的大公牛倒霉了,

皇帝下令宰掉它們,

給壞透的諸神獻牲!

響起了鐵器碰撞聲:羅馬軍團的軍士們齊刷刷地把劍從鞘里抽出來,準備向集會的人群刺去。

「你們好,勇敢的撒旦軍隊,你好,英明的羅馬長官!你們大概想起了古時候,你們那時焚燒我們,教授我們古代哲學,而我們卻為你們向上帝祈禱。沒法子——歡迎……」

軍士們舉起劍。統兵官做了一個手勢,制止了他們。

他發覺,人群已被他牢牢地掌握在手中了。

「你們嚇唬我們有什麼用,蠢貨?」潘瓦轉向薩留斯蒂烏斯,繼續說,「你們能怎麼樣?你們只消有一個黑夜和兩三把火炬就足以進行報復了。你們害怕阿勒曼尼人和波斯人;我們——比阿勒曼尼人和波斯人更可怕!我們——無處不在,我們——也在你們中間,不計其數,捉也捉不完!我們沒有邊界,沒有祖國;我們只承認一個共和國——宇宙共和國!我們——是昨天的人,已經佔領了世界——城市、城堡、島嶼、自治市、委員會、兵營、特裡布、庫里亞 、皇宮、元老院、審判大會等,全都是我們的,唯有神廟還都給你們留著。噢,假如我們不把恭順、仁慈作為自己的本分,假如我們不是寧肯被殺也不願意殺人,我們就會把你們消滅掉!可是我們不需要劍與火;我們人數如此多,只要全體一下子遠遠離去,你們就得毀滅,你們的城市就會空無一人,你們就會為自己的孤獨——世界的沉寂而感到驚恐;任何生活都將停滯,籠罩著一片死亡。你們要記住:羅馬帝國唯有靠著我們基督徒的忍耐才得以存在!」

所有人的視線全都集中到潘瓦的身上:任何人都沒有注意到,有一個人披著流浪哲學家粗糙的舊斗篷,臉色枯黃而消瘦,頭髮蓬亂,蓄著很長的黑鬍鬚,在幾名同行者的伴同下快速地從羅馬軍士中間走過來,而這些軍士見到他畢恭畢敬地閃開道路。他伏在統兵官薩留斯蒂烏斯的耳朵上小聲說道:「你為什麼遲延?」

「如果稍等一會兒,」薩留斯蒂烏斯回答道,「他們自己就會散去。此外,加利利教徒中殉教者太多了,還會產生新的:他們爭著去死,就像蜜蜂爭搶蜂蜜一樣。」

這個穿著哲學家服裝的人向前走出幾步,以堅定的聲音大聲說道,像是一個習慣於發號施令的軍事長官一樣:

「驅散人群!把暴亂者抓起來!」

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地轉過身來。響起了驚叫聲:

「奧古斯都,奧古斯都·尤里安!」

軍士們手執明晃晃的劍,衝進人群。那個拾破爛的老女人摔倒了,她在軍團士兵們的腳下掙扎著,尖聲叫著。一些人逃跑了。身材矮小的斯特隆比克比最先躲藏起來。開始了廝打。石塊亂飛。銅匠保護著潘瓦,向一個軍士投去一塊石頭,可是卻擊中了站在一旁的母狼。她微弱地喊叫一聲,倒在地上,渾身是血。她心裡想,她要死了,將要成為一個殉教者。

一個軍上抓住了格盧圖林。可是污水溝清潔工已經做好了準備——他覺得當個殉教者受到人人尊敬,那種狀況與他平時過的半飢半飽的生活相比簡直就是天堂,然而,他的破爛衣裳散發著臭味,那個軍士立刻厭惡地把俘虜釋放了。一個馬夫趕著一頭馱著新鮮圓白菜的毛驢,無意之中混進了人群中間,他一直張著嘴聽著長老講話。等到他發現危險以後,想要逃跑,可是毛驢卻發起犟脾氣來。馬夫從後面用棒子打和大聲吆喝,可是白費力氣。毛驢兩隻前蹄像是釘在地里一般,支棱著耳朵,翹起尾巴,發出震耳欲聾的號叫聲。

毛驢的叫聲很長時間在人群的上空回蕩,淹沒了瀕死的人的呻吟聲、士兵們的謾罵聲和基督徒們的祈禱聲。

奧里巴西烏斯醫生陪同尤里安來到這裡,這時走到他的面前說道:

「尤里安,你這是幹什麼?憑著你的智慧,這樣做值得嗎?」

奧古斯都看了他一眼,使他不由得感到語塞,不再作聲了。

尤里安近來不僅變了,而且衰老了:消瘦的臉上有一種可憐而又可怕的表情,患有慢性的不治之症的人或者思想高度緊張而接近於發瘋的人通常有這種表情。

一份紙莎草紙文件——他親自書寫的御詔偶然落到他那雙強有力的手裡,他不知不覺地揉搓起來,後來終於盯著奧里巴西烏斯的眼睛,壓低聲音說道:

「你離開我,你們這些蠢貨連同你們的諍諫全都離開我。我知道我在幹什麼。一群不信神的壞蛋,不能像跟人那樣跟他們談話——一群野獸,就得把他們消滅掉……再說,經一個多神教徒之手打死十個加利利教徒,又能算得上什麼大不了的事呢?」

奧里巴西烏斯閃過一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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