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六

愷撒想起了君士坦提烏斯時代在米蘭主教會議上發生的永無休止的正統派與阿里烏派的紛爭。他想要利用這種敵對情緒來達到自己的目的,於是決定效仿以前的基督教皇帝召開主教會議。

有一次,他在公開談話中宣布了這一決定,讓他的朋友們大吃一驚的是他不願意對加利利教徒施加任何暴力和迫害,相反,願意給他們以佈道的自由,把君士坦丁和君士坦提烏斯時代經主教會議決議而放逐的多納圖派、半阿里烏派、馬西昂派、曼達派、塞西利安派 以及其他一些異端從流放地召回來。他相信,為了消滅基督教徒沒有比這再好的辦法了。「你們看見,我的朋友們,」皇帝說,「當他們各回原地時,這些主張兄弟仁愛的人之間就會重新爆發紛爭,他們將要如同猛獸一般相互廝殺,會讓自己的導師臭名遠揚,這是我使用最殘酷的刑法所無力辦到的!」

他往帝國各個角落發出敕令和御詔,允許被放逐的教士們毫無顧慮地返回原地。宣布了傳教的自由。與此同時,把加利利教徒最有名望的聖師們請到君士坦丁堡宮廷共同商討教會事務。大多數被邀請者並沒有看清集會的目的、成員和許可權,因為這一切在邀請信中故意說得含糊其辭。許多人猜到了背叛上帝者的狡猾,因此借口生病或者路途遙遠而根本沒有應召前來。

君士坦丁宮的中庭環繞著兩排白大理石圓柱,在清晨的陽光下光輝耀眼,蔚藍的天空與之相比而顯得暗淡無光。白色的鴿群歡快地撲棱著翅膀,如同雪片飛舞,逐漸消失在天際。院子中央,在噴泉飛濺的水花中間,立著卡利皮格的阿佛羅狄忒石像;濺濕了的大理石閃著銀光,如同活的軀體。修士們從神像旁經過時都把臉轉過去,盡量不看她;可是她卻很狡猾,照樣含情脈脈地站立在他們中間。

尤里安挑選這樣一個奇怪的地方舉行主教會議並非沒有暗自打算。修士們深色的衣服在這裡顯得更幽暗,這些被放逐者疲憊不堪而又怒氣未消的面孔,顯得更加悲哀;他們猶如醜陋的黑色幽靈,在灑滿陽光的大理石中間遊盪。

所有的人都感到很不自然,每個人都盡量做出毫不介意的樣子,甚至裝作很自信的樣子,故作不認識自己的鄰座——那原來是他的敵人,或是他毀掉了這個敵人的生活,或是這個敵人毀掉了他的生活,——卻偷偷地相互瞥去兇惡的察言觀色的目光。

「貞潔的聖母呀!這是怎麼回事?我們來到了什麼地方?」已經衰老但仍然很粗壯的塞巴斯蒂亞主教歐斯塔菲烏斯焦急不安地說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安靜些,我的朋友。」宮廷持盾兵隊長,蠻子達加拉伊弗勸阻他,很有禮貌地讓他離開大門遠一些。

「我不參加異端分子的會議。放我出去!」

「根據最仁慈的愷撒的吩咐,所有來參加會議的人……」達加拉伊弗駁斥著,堅持面帶親切的微笑阻止主教。

「不是會議,而是匪穴!」歐斯塔菲烏斯憤怒地說。

基督教徒中間也有快活的人,他們嘲弄歐斯塔菲烏斯衣著俗氣、濃重的亞美尼亞口音和氣喘病。他完全喪失了勇氣,安靜下來,躲到一個角落裡,只是絕望地重複著:

「主哇!我為什麼如此不幸?」

尼科米底亞主教歐安德爾也後悔不迭,覺得不應該來參加會議並且不應該把剛剛到達君士坦丁堡的迪迪穆斯的見習修士尤文廷帶到這裡來。

歐安德爾精通教義,思維敏捷,見解深刻:讀書損害了健康,未老先衰;視力不佳,那雙高度近視的眼睛經常流露出疲憊的神色。數不清的異端邪說充塞著他的頭腦,不讓他安寧,出現在他的夢中,他清醒時折磨他,但同時也因其精巧和詭譎而很有吸引力。他廣泛搜集了許多年,整理成一部巨大的手稿,標題為《反異端論》,他如此熱心,就像某些愛好搜集稀奇古怪的物品的人一樣。他貪婪地尋找新的,發明不曾有過的,越是批駁異端邪說,越發陷入其中而不能自拔。有時向上帝絕望地祈求純樸的信仰,可是上帝卻沒有賜予他純樸。他在日常生活中非常可憐,輕信,像孩子一樣孤立無助。壞人如果想要欺騙歐安德爾,則不費吹灰之力。關於他的漫不經心流傳著許多可笑的故事。

他也是由於漫不經心才來參加這次荒唐的會議的,部分原因是希望能了解一些新的異端邪說。現在,歐安德爾主教一直懊悔地皺著眉頭,用手遮著視力不佳的眼睛,擋住強烈的陽光和大理石。他感到很不痛快,更想回到半明半暗的凈室里去,讀自己的書,寫自己的手稿。他不讓尤文廷離開自己,嘲笑各種異端邪說,防止他受到誘惑。

大廳中央走過一個壯實的老頭,高高的顴骨,光禿禿的頭頂圍著一圈毛茸茸的白髮,這是年過七旬的普爾普里烏斯主教,是非洲的多納圖派,被尤里安從流放地召回。

無論君士坦丁還是君士坦提烏斯都沒能壓制住多納圖派的異端邪說。五十年前,多納圖取代塞西利安出任非洲主教,或者相反,塞西利安取代多納圖為主教,二者孰是孰非,當然任何人都無法弄清其中的奧妙;可是多納圖派和塞西利安派卻因此而相互廝殺起來,血流成河。這場兄弟鬩牆的戰爭不知何時才能結束,其起因甚至不是由於兩種不同的見解,而僅僅是由於兩個名字。

尤文廷發現,從普爾普里烏斯主教身旁走過一個塞西利安派主教,擦了一下多納圖派的衣角。他往旁邊一閃,輕蔑地舉起兩隻手指,以便讓在場的人全都能看見,把被異端給玷污了的衣服抖了好幾下。歐安德爾對尤文廷講過,如果一個塞西利安派偶然走進多納圖派教堂,他們便會把他驅趕出去,然後用鹽水仔細地擦洗他接觸過的地板。

緊隨普爾普里烏斯身後,像一條狗似的,跟著一個忠誠的保鏢,這是個半開化的膀大腰粗的非洲人,黑皮膚,面目猙獰,扁平的鼻子,厚嘴唇,青筋凸起的手裡拿著一根木棒,這是列翁執事,屬於自戕派。這種人是赫圖利亞的鄉村居民,被稱作瑟庫姆塞利翁人。他們手執武器,跑到大路上,見到過往行人,給他們錢,威脅說:「你們把我們打死,要麼我們把你們打死!」自戕派為了基督而自殺,自焚,投水,但不自縊,因為加略人猶大 是上弔死的。有時成群結隊地唱著聖詩跳進深淵;他們斷言,自戕派是為了頌揚上帝,能洗滌靈魂中的一切罪孽。民眾把他們當成殉教者加以崇敬。他們死前都要享樂一番——吃喝,姦淫婦女。許多人不使用劍,因為基督禁止使用劍,但「遵照《聖經》」的教導,用大木棒毆打異端分子和異教徒卻是良心坦然;流著鮮血,叫喊著:「讚頌主!」非洲城鄉和平居民最害怕這種神聖的叫喊,超過了敵人的號角聲和獅子吼聲。

多納圖派把自戕派當成自己的軍人和衛士;而赫圖利亞的鄉下人並不理解教會的爭論,因此多納圖派神學家便利用這一點向他們指示:「遵照《聖經》」的教導應該毆打哪些人。

歐安德爾讓尤文廷注意一個美麗的少年,只見他生著一張溫柔而天真的面孔,很像一個年輕的姑娘——這是個該隱派。

該隱派鼓吹說:「我們不馴服的驕傲的兄弟們是幸福的,他們是:該隱、含、所多瑪和蛾摩拉的居民們——至高的索菲亞,靈智的家族!到我們這裡來吧,所有遭受迫害的人,所有起來反抗的人,所有被戰敗的人!猶大是幸福的!使徒中唯有他洞悉了真知——『諾斯』。他出賣了基督,為的是讓基督死而復活,因為猶大知道,基督之死將拯救世界。凡是信奉我們的智慧的人,皆可越過一切界限,敢做一切,應該藐視物質世界,把對它的懼怕踩在腳下,獻身於一切罪惡和肉體的享樂,達到對肉體的厭惡——精神最後的凈化 。」

「你看,尤文廷,就是這個人認為自己無限高出於六翼天使和天使長。」歐安德爾指著一個離開大家站在一旁的年輕的埃及人說,只見此人身材勻稱,穿著最時髦的拜占庭款式的衣服,精心保養的白皙的手上戴著許多寶石戒指,薄嘴唇上塗著口紅,像蕩婦一樣,露出狡黠的微笑——這是瓦倫廷派 的卡西奧多。

「正統派教徒像其他動物一樣,」卡西奧多斷言,「有魂而沒有靈。唯有我們徹悟到『普累若麻』和『諾斯』,才配稱作人;所有其餘的——皆為豬狗。」

卡西奧多教導其門徒說:

「你們應該了解所有的人,而任何人都不應該了解你們。在不信奉本教的人面前不要泄露『諾斯』,要沉默不語,要藐視證據,藐視傳教和痛苦。你們應該像沒有肉體的力量一樣,不讓人捕捉到,不讓人看得見。普通的基督徒需要做善事以求得救。擁有至高的神智——『諾斯』的人,不需要做善事。我們是光明之子。他們是黑暗之子。我們已經不害怕罪惡,因為我們知道:肉體歸肉體,精神歸精神。我們處在這樣的高度,不管犯了什麼罪惡,都不能墮落:我們的心靈在犯罪時也能保持純潔,猶如金子埋在污泥里一樣。」

斜眼小老頭普羅迪克是亞當派 ,長著一張浮努斯式的富於肉感的臉,他很值得懷疑,竟然斷言,他的學說能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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