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

尤里安在君士坦丁堡舉行祭祀酒神遊行。他乘坐一輛套著白馬的車,一隻手拿著金神杖,頂端綴著松塔——這是繁殖的象徵,另一隻手拿著纏著常春藤的酒杯,陽光照在水晶杯底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輝,好像是盛滿葡萄酒的酒杯也盛滿陽光。與馬車並排走著馴服的豹子,這是從塞倫迪布斯島給他運來的。巴克科斯狂女一邊唱著歌,一邊敲著定音鼓,晃動著點燃的火炬。透過煙霧,可以看到幾名少年頭上戴著森林和田野之神浮努斯的山羊角,從陶罐往酒杯里倒葡萄酒。他們笑著,相互推著,紅色的酒漿時常流到巴克科斯狂女裸露的圓潤肩膀上,四處飛濺。一個大腹便便的老頭騎著驢子,這是宮廷司庫——一個大騙子和貪污受賄者扮成的西勒尼 。

巴克科斯狂女們指著年輕的皇帝唱道:

巴克科斯,你坐在這裡,

籠罩著金光四射的祥雲!

千百個聲音附和著索福克勒斯的悲劇《安提戈涅》中的合唱:

到我們這來,宙斯之子!

午夜點燃了明燈,

合唱隊縱情歌唱,

到我們這來,引導他們的神!

一群少女如醉如痴,

興奮地狂舞和歌唱

嘈雜聲響徹雲霄,

歌頌著酒神巴克科斯——

到我們這來,歡樂的神!

尤里安突然聽見笑聲、女人的尖叫聲和老人顫悠悠的說話聲。

「喂,我的小母雞!」

這是祭司,他是個不安分的老頭,掐了一個漂亮的巴克科斯狂女裸露著的雪白胳膊一把。尤里安臉色陰沉了,叫這個老滑頭過來。這個招人笑的老頭一瘸一拐地、蹦蹦跳跳地跑過來了。

「我的朋友,」尤里安伏在他的耳朵上小聲說,「你要保持應有的體面,從年紀和身份上來說,你都應該莊重才是。」

可是祭司看了他一眼,表情是那樣驚訝,尤里安不由自主地沉默了。

「我是個普普通通的人,學疏才淺,斗膽稟報陛下,我很少懂得哲學,可是我崇拜諸神。你可隨便問問什麼人。在基督教進行瘋狂迫害的日子裡,我始終忠誠於諸神。可是,嘻——嘻——嘻!我一看見漂亮的姑娘,就不能自我控制,全身血液沸騰!——我是一頭老山羊……」

他看見皇帝露出不滿意的臉色,突然停住了,擺出莊重的樣子,可是越發愚蠢了。

「這個姑娘是什麼人?」

「就是頭上頂著聖器筐的那個嗎?」

「是的。」

「來自哈爾凱頓鎮的藝妓。」

「怎麼?你竟然允許蕩婦用不潔凈的手觸摸神祇的聖器?」

「可是,虔誠的奧古斯都,是你親自下詔舉行這次遊行的。要哪些人參加呢?所有的名門閨秀都是基督徒。她們任何人都不同意半裸體地參加這種表演。」

「如此說來,她們全都是?」

「不,不,那怎麼行呢!這裡也還有舞女、雜技演員、賽馬場的女馬術師。你瞧,有多麼歡快,也不害羞!百姓們很喜歡。請你相信我這個老頭子!她也正好需要這樣……你看,也有一個名門閨秀。」

這是一個女基督徒,是一個老處女,正在尋找未婚夫。她的頭上梳著高高的假髮,樣子很像頭盔,是用當時非常著名的日耳曼人的頭髮做的,上面撒了金粉。她像是一尊偶像,全身散發著珠光寶氣,她在乾癟了的老女人的乳房上無恥地擦了白粉,披上一張虎皮,她笑起來矯揉造作。

尤里安厭惡地看這些人的臉。

走鋼絲繩的演員、醉醺醺的軍士、賣笑婦、馬戲團的馴馬師、雜技演員、拳擊手、滑稽演員——圍著他瘋狂地胡鬧。

遊行隊伍走進一條衚衕。一個巴克科斯狂女途中跑進一家骯髒的小酒館,從那裡傳來用變質的油炸魚的濃重氣味。巴克科斯狂女從小酒館拿出來用三枚銀幣買的油餅,貪婪地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舔著嘴唇,吃完以後,用紅綢子衣服擦了擦手,這衣服是宮廷寶庫為了舉行慶祝活動而發給她的。

唱夠了索福克勒斯的合唱,嘶啞的嗓子哼哼起馬路小調來。

尤里安覺得這一切是一場荒唐而愚蠢的夢。

一個喝醉酒的克爾特人絆了一跤摔倒了,夥伴們把他扶起來。人群里捉住兩個扒手,原來他們二人扮演浮努斯的角色非常出色。有人保護扒手,於是雙方相互廝打起來。表現最好的是豹子,它們比所有的人都美麗。

遊行隊伍最後往神廟而來。尤里安從車上下來。

「難道我就帶著這麼一幫下賤的東西出現在神的祭壇前嗎?」他想道。

一股厭惡的冷氣傳遍他的全身。他看著這些人的臉,只覺得如同野獸一般野蠻,腐化墮落到了極限,雖然擦著白粉和胭脂,但仍然像死人一樣;他再看看那些裸露著的可憐軀體,只見沒有血色,生著瘰癧,由於進行齋戒和對基督教的地獄的恐懼而變得十分醜惡。妓院和酒館的空氣包圍著他;透過香爐里的芳香,一股充滿乾魚和酸葡萄酒氣味的賤民氣氛迎面向他撲來。請願的人從四面八方向他遞來寫在紙莎草紙上的請願書。

「答應給一個馴馬師的職務,可是我雖然棄絕了基督,卻沒有得到這個位置。」

「神聖的愷撒,你不要拋棄我們,保護我們吧,可憐我們吧!我們為了迎合你的意願而放棄了父輩的信仰。你要是拋棄我們,我們可往何處去呢?」

「我們落進了魔鬼的掌心!」有人絕望地號叫。

「住嘴,傻瓜,別扯著嗓門喊!」

合唱隊又唱了起來:

一群少女如醉如痴,

興奮地狂舞和歌唱,

嘈雜聲響徹雲霄,

歌頌著酒神巴克科斯——

到我們這來,歡樂的神!

尤里安走進神廟,看著狄俄尼索斯的大理石雕像:他的眼睛由於觀看人的醜惡而疲憊了,如今在神祇潔凈的軀體上得到了休息。

他已經不再留意人群,他覺得他隻身一人陷入獸群。

皇帝開始祭神。百姓們驚奇地看著羅馬愷撒、大祭司,Ponti fex Maximus,如何熱心地做著僕役和奴隸們應該做的事情:劈柴,擔柴,在泉里打水,清洗祭壇,扒爐灰,生火。

一個走鋼絲繩的演員伏在鄰近的人耳朵上小聲說:

「看他多麼忙碌。他愛自己的那些神。」

「那還用說,」拳擊手說,他扮成森林之神薩梯里,正在把頭上的山羊角扶正,「有的人愛自己的父母都不如他愛自己的神那麼深。」

「你們瞧,他在吹火,兩腮吹得鼓了起來,」另外一個人小聲笑著說,「吹吧,吹吧,朋友,不會有任何結果。已經晚了,你的伯父君士坦丁已經把火熄滅了!」

火燃燒起來,照亮了皇帝的臉。他用馬鬃做的聖刷在銀盆里蘸了一下,把聖水向人群撣去。許多人皺起眉頭,另外一些人感到有冰涼的水滴落到臉上,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整個儀式結束以後,他想起來,他為百姓們準備了哲學演講。

「百姓們!」他開始了,「酒神狄俄尼索斯——是我們心裡自由的偉大基石。狄俄尼索斯斬斷了人世間所有的鎖鏈,嘲笑強者,解放奴隸。」

可是他在人們的臉上所看到的是莫明其妙和寂寞無聊的表情,於是他準備的話到了嘴邊而沒有說出來,他的心裡升起一陣噁心的感覺和厭惡的情緒。

他做了一個手勢,持矛兵把他圍攏起來。人群懷著不滿意的心情散了。

「我要直接到教堂去懺悔!也許能夠得到寬恕。」一個扮成浮努斯的人氣憤地撕下貼在臉上的鬍鬚和頭上的山羊角,說道。

「沒有必要把靈魂毀掉!」一個蕩婦不滿地說。

「誰需要你的靈魂,三個銀幣都不買。」

「把我們騙了!」一個醉漢號叫著,「只是抹抹嘴唇。唉,萬惡的魔鬼!」

皇帝在神廟的寶庫里洗了臉和手,脫下狄俄尼索斯華麗的衣服,穿上一件普通的新衣,像雪一樣白,這是一件畢達哥拉派的衣服。

太陽落了。他等著天黑以後悄悄回宮,不讓人發覺。

尤里安從神廟的後門走出去,進入狄俄尼索斯樹林。這裡一片寂靜,只有蜜蜂嗡嗡地叫,一眼清泉淙淙流淌。

傳來了腳步聲,尤里安回過頭來。那是他的朋友,馬克西穆斯的學生之一,年輕的亞歷山大里亞城的醫生奧里巴西烏斯。他們二人一起順著一條長滿青草的小徑往前走去。落日的餘暉把葡萄的葉子染成金黃。

「你看,」尤里安笑著說,「偉大的潘在這裡還活著。」

然後,他低下頭,輕輕地補充說:

「奧里巴西烏斯,你看見了嗎?」

「是的,」醫生回答道,「可是,尤里安,也許是你自己不對吧?你想要什麼?」

他們走到一處爬滿常春藤的廢墟:這裡曾經是一座小型的西勒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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