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二十一

自從阿亨托拉圖穆勝利以後,一年多的時間過去了。尤里安從蠻族手裡解放了高盧。

早春的時候,他在琉提喜阿越冬的住宅里收到皇帝的一封重要信函,這是御前司書大臣德岑西烏斯親自送來的。

在高盧所取得的每一個勝利都使君士坦提烏斯大受屈辱,對他的虛榮心是一次新的打擊:這個毛孩子,這隻「多嘴多舌的喜鵲」「身穿紫袍的猴子」,可笑的「小小勝利者」,讓宮廷里那幫愛譏笑人的人大為惱火的是,他竟然變成了真正的威武的勝利者。

君士坦提烏斯很羨慕尤里安,與此同時,他自己在亞細亞各行省跟波斯人打仗卻接連不斷地遭到失敗。

他瘦了,失眠,吃飯沒有胃口。他犯了兩次黃疸病。御醫們非常驚惶。

有時夜裡失眠,他睜著眼睛躺在豪華的卧榻上,床頭立著君士坦丁大帝的神聖神幡——「拉伯龍」旗,他想道:

「歐薩維亞欺騙了我。假如不是她,我便會實行保羅和墨耳枯里烏斯的建議,把這個毛孩子,弗拉維烏斯家族的小蛇勒死。蠢貨!自己把他在懷裡暖和過來了。有誰知道呢,也許歐薩維亞是他的情婦吧!」

遲到的嫉妒使他的羨慕更加無法忍受:他已經不能向歐薩維亞進行報復了——她死了;第二房妻子法烏斯蒂娜是個愚蠢的美麗的小姑娘,他沒有把她看在眼裡。

君士坦提烏斯在黑暗中抓住自己稀疏的頭髮——理髮師每天早晨都精心地給打成髮捲,——流出了惡毒的眼淚。

他不是保衛了教會嗎,不是關心剷除異端邪說嗎?他不是建造和裝修了教堂嗎?不是每天早晨、每天晚上都按規定進行祈禱和跪拜嗎?可是結果如何?得到了什麼樣的獎賞?這位人間的主宰平生第一次對天上的主宰發起怒來。祈禱詞停留在他的嘴邊上。

為了哪怕稍稍消除自己的羨慕,他決定採取一種非常手段,往帝國的各大城市分送纏著月桂葉的捷報,通報上帝賞賜給君士坦提烏斯皇帝的勝利,捷報在廣場上宣讀。根據這些捷報可以判斷出,四次渡過萊茵河的並不是尤里安,而是君士坦提烏斯,儘管他這時正在世界的另一端與波斯的戰事中不光彩地遭到了失敗;並不是尤里安,而是君士坦提烏斯在阿亨托拉圖穆負了傷,但俘虜了克諾多瑪國王;並不是尤里安,而是君士坦提烏斯穿越沼澤和密林,開闢道路,圍困城堡,忍飢挨餓,冒著酷暑,比普通士兵更勞累,比他們睡眠更少。這些纏著月桂葉的捷報甚至連尤里安的名字都沒有提,彷彿是根本就沒有任何副帝。民眾歡呼的高盧的勝利者是君士坦提烏斯,所有的教堂里,神甫、主教、宗主教主持祈禱儀式,為皇帝祈求福壽安康,感激上帝賜給君士坦提烏斯對蠻族的勝利。

可是羨慕之情並沒有消除,照舊啃食著皇帝的心。

於是他決定把軍團的精華部分從尤里安手裡奪過來,不知不覺地使他失掉力量,就像當年加盧斯那樣,把他吸引到自己的羅網之中,然後給這個被解除了武裝的人以最後的打擊。

為此目的,經驗豐富的大臣、御前司書德岑西烏斯奉派前來琉提喜阿,他應該立即從副帝的軍隊中抽調輔助軍團——赫魯利人軍團、巴塔維人軍團、威猛軍團、克爾特人軍團——派往亞細亞,由皇帝指揮;此外,他還得從每個軍團挑選三百名最勇敢的軍士。統兵官欣圖拉接到命令之後,把挑選出來的盾牌兵和異族兵丁編在一起,親自擔任其首領並且率領他們去晉見皇帝。

尤里安警告德岑西烏斯,指出了由蠻族組成的軍團有發生暴動的危險性,因為他們寧肯死也不願意離開家鄉。德岑西烏斯對這些警告毫不理睬,颳得光光的狡猾的蠟黃的臉仍然保持著不慌不忙的傲視一切的表情,表現出十足的長官氣魄。

一座把琉提喜阿島與河岸連接起來的木橋附近,有很長一排建築物,這是主要兵營。

軍隊里的騷亂從早晨就開始擴大。只是由於尤里安建立的嚴格軍紀還能遏制住士兵。

赫魯利人軍團和威猛軍團第一批幾個大隊夜間就開始行動了。他們的弟兄,克爾特人軍團和巴塔維人軍團也準備啟程。

欣圖拉突然聽到抱怨聲,便用非常自信的聲音下達了命令。一個不馴服的士兵被皮鞭抽得已經半死。德岑西烏斯耳朵上夾著一支筆,手裡拿著文件,到處亂竄。

黃昏時分,天空陰暗,院子里和大路上停著許多帶篷的大軲轆車,這是用來拉士兵的妻子兒女的。女人們一邊哭訴著一邊跟故鄉告別。有人把雙手伸向密林和荒原;有人趴在地上,哀號著親吻土地,把土地叫作自己的母親,悲哀地說,他們的骸骨將爛在異國他鄉;有人沉浸在默默的痛苦之中,用破布包上一包故鄉的泥留作紀念。一條狗瘦得露出了肋骨,舔著塗在車軸上的油脂。它突然走到一旁,把頭伸進塵土裡,嗥叫起來。大家都把臉背過去,身體顫抖著。一個軍士氣憤地向狗踢了一腳。狗夾起尾巴,尖聲叫著向田野跑去,在那裡停下來之後,叫得更響了,同時也更加凄慘了。這拖著長聲的吠叫在陰沉沉的黃昏奇異的寂靜中讓人毛骨悚然。

薩爾馬特人阿拉加里屬於應該離開北方的那些人之列,他與自己忠誠的朋友斯特隆比克告別。

「大叔,親愛的,你把我拋給誰呀!……」斯特隆比克哼哼唧唧地說,一邊吃著士兵的麵湯。這是阿拉加里讓給他的,他因為痛苦而咽不下去。斯特隆比克的淚水滴到麵湯里,可是照舊貪婪地吃著。

「呶,閉嘴,傻瓜,」阿拉加里安慰他,根據自己的習慣,尖聲尖氣地罵著,同時又表現出一片柔情,「女人們的號叫已經夠受的了,還得加上你一份!……最好還是你詳細對我說說——你就是那裡的人——那裡樹林子什麼樣,橡樹多還是白樺樹多?」

「你說什麼,大叔?上帝保佑你!那裡哪兒有樹林子?凈是沙子和石頭!」

「什麼?人要想躲躲陽光可到哪裡去呀?」

「無處可躲,大叔。一句話,處處是荒原、炎熱——打個比喻說吧——像是在石板上。沒有水。」

「怎麼沒有水?那好,可有啤酒吧?」

「什麼啤酒!從來沒聽說過啤酒。」

「你撒謊!」

「大叔,你要是在整個亞細亞、美索不達米亞、敘利亞哪管能夠找到一杯啤酒或者蜂蜜,就讓我瞎了眼睛!」

「我說,老弟,不好哇!天氣炎熱,還沒有水,沒有啤酒,沒有蜂蜜。要把我們趕到天邊去,就像把牲口趕到屠宰場去一樣。」

「那是很遠很遠的地方,大叔,那是很偏僻的地方。」

斯特隆比克哼唧得更加凄慘了。

這時從遠處傳來嘈雜的聲音。兩個朋友從兵營里跑出去。

一群士兵通過一座浮橋向琉提喜阿島跑來。叫喊聲越來越近了。兵營里籠罩著驚惶不安。軍士們來到大路上,集聚在一起,又吵又叫,把命令、威脅和百人長的毆打完全拋到腦後了。

「出了什麼事?」一個老兵問道,他拿著一捆干樹枝朝士兵廚房走去。

「聽說又有二十個人挨了打。」

「什麼二十個——是一百!」

「所有的人都輪換著挨打——這是命令!」

突然,一個穿著被撕得稀破爛的衣服的士兵,臉色蒼白,他瘋狂地跑進人群,大聲喊起來:

「快跑哇,快到宮裡去!他們把尤里安給殺了!」

這番話像是火星掉到乾草堆里了。早就點燃的暴動的火焰不可遏制地旺盛起來。人的臉變成了獸性的。任何人都沒有弄明白任何情況,任何人都不聽任何人的話。大家卻異口同聲地狂叫著:

「壞人在什麼地方?」

「打死這個狗日的!」

「把誰打死?」

「君士坦提烏斯的使臣!」

「皇帝滾蛋!」

「喂,你們這些膽小鬼,把這樣一個首領給出賣了!」

最先碰上的兩個百人長,儘管沒有任何過錯,卻被打倒在地上,人們上去用腳踩,想要把他們撕成碎片。血濺了出來,士兵們看見血,更加瘋狂了。

一群人擁過木橋,朝著兵營而來,越來越近。突然,響起一聲震耳欲聾的叫喊,人們聽得清清楚楚:

「光榮屬於尤里安皇帝,光榮屬於奧古斯都·尤里安!」

「給殺死了!給殺死了!」

「閉嘴,傻瓜!奧古斯都活著——我們剛剛親眼看見了!」

「副皇帝活著?」

「不是副皇帝,是皇帝!」

「誰說給殺死了?」

「這個惡棍在哪兒?」

「想要殺死!」

「誰想要殺死?」

「君士坦提烏斯!」

「讓君士坦提烏斯滾蛋!讓可惡的太監們滾蛋!」

在昏暗中,有一個人騎著馬飛快地跑過去了,勉強被認出來。

「德岑西烏斯!德岑西烏斯!捉住這個強盜!」

那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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