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十八

離萊茵河不遠的地方,在軍事據點Tres Tabernae(三酒店鎮)和不久前被阿勒曼尼人 佔領的羅馬城市阿亨托拉圖穆 之間,有一片茂密的森林,地面布滿沼澤,一天晚上很晚的時候,艱難地走著兩個迷路了的士兵:一個是行動笨拙的彪形大漢,生著火紅色的頭髮,長著一張天真純樸的臉,是在羅馬軍隊中服役的薩爾馬特人 ,名叫阿拉加里;另一個身材瘦小,黝黑的臉上堆滿皺紋,是敘利亞人,名叫斯特隆比克。

樹上長著苔蘚和菌瘤,林子里一片漆黑。天氣溫和,無聲地落著雨滴,濕漉漉的白樺樹葉和松樹針葉散發出清新的氣味,遠處傳來布谷鳥的鳴叫聲。每當乾枯的樹枝發出沙沙的或咔嚓的響聲時,斯特隆比克都驚嚇得渾身發抖,急忙抓住同伴的手。

「大叔,大叔!」

他把阿拉加里叫作大叔,並非由於親屬關係,而是出自友誼:這兩個人從地球相對的兩端來到羅馬軍隊。北方的蠻族是個貪吃的大肚漢,不沾女人的邊,看不起敘利亞人,認為他膽小如鼠,貪淫好色,食量有限,可是儘管嘲笑他,卻把他當成一個孩子而可憐他。

「大叔!」斯特隆比克哼哼唧唧,越發抱怨起來。

「你哼唧什麼?夠了!」

「這個林子里有熊嗎?大叔,你是怎麼想的?」

「有。」阿拉加里陰鬱地回答道。

「我們能撞上嗎?啊?」

「那就打死它,剝了皮,賣了買酒喝。」

「如果不是我們把它打死,而是它把我們咬死呢?」

「膽小鬼!一下子就看出來是個基督徒。」

「為什麼基督徒必定是膽小鬼?」斯特隆比克生氣了。

「你親自對我說的,你們的書里說:『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都轉來由他打』 。」

「是這樣說的。」

「這就是了。既然如此,也就不要打仗了:敵人打你的右臉,你就把左臉給他打。你們全都是膽小鬼——就是這樣!」

「副帝尤里安是基督徒,但不是膽小鬼。」斯特隆比克辯解說。

「我知道,大侄子,」阿拉加里繼續說,「事情發展到要打起仗來,你們還是寬恕。咳,可憐蟲!你的肚子不比我的拳頭大。吃上一個蔥頭,一整天不知道餓。因此你的血液就像這沼澤地里的積水一樣。」

「咳,大叔呀,大叔,」斯特隆比克責備地說,「你為什麼要跟我提起吃的!心口又難受極啦。親愛的,給我一頭大蒜吧!我知道,你的口袋裡還有剩下的。」

「假如我把這最後的幾頭給了你,明天我們倆就得餓死在這樹林子里。」

「咳,噁心,噁心!假如你現在不給,我渾身無力,就得倒在地上,你可就不得不背著我了。」

「見你的鬼去,吃吧!」

「一塊麵包,一塊麵包!」斯特隆比克哀求道。

阿拉加里罵罵咧咧地把最後一塊士兵的麵包干給了朋友。他本人昨天晚上吃了很多肥豬肉和酸豌豆,起碼能挺上兩天。

「靜一些,」他停下來,說道,「號角聲!離開軍營不遠了。應該朝北走。我害怕的不是熊,」阿拉加里思索片刻,繼續說,「而是百人長。」

軍士們開玩笑把這個可惡的百人長叫作Cedo Alteram——「來個新的」,因為每逢鞭打違紀的士兵手裡的藤條折斷的時候,他都顯出高興的樣子,喊道:Cedo Alteram!於是這兩個詞也就成了他的綽號。

「我相信,」蠻子說,「『來個新的』對待我的脊背就像鞣革匠對待牛皮一樣。情況不妙哇,大侄子,不妙!」

他們二人掉隊了,因為洗劫一個村莊的時候阿拉加里像平時一樣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而斯特隆比克挨了一頓毒打:原來這個小個子敘利亞人想要強行得到一個美麗的法蘭克少女的青睞,年方十六的美女是一個被打死的蠻子的女兒,給了他兩記耳光,他立刻趴到地上,然後又用兩隻雪白而有力氣的腳上去踩。「這不是一個姑娘,而是個魔鬼,」斯特隆比克後來講道,「我不過是擰了她一把,可是她卻差一點兒沒有打斷我的肋骨。」

號角聲越來越清晰了。

阿拉加里像獵犬一樣嗅了嗅風,他聞到有煙味:應該是附近有羅馬軍營的篝火。

天黑了,他們很難辨認出道路來。一條小徑消失在沼澤地里了,他們從一個塔頭墩子跳到另一個塔頭墩子上。起霧了。一棵大樅樹的枝杈上懸掛著一綹綹很長的如同白髮似的青苔,樹上突然間有個東西撲棱一聲。斯特隆比克嚇得一屁股坐下了。原來是一隻松雞。

他們完全迷失了方向。

斯特隆比克爬到一棵樹上。

「萊茵河!萊茵河!」阿拉加里驚叫起來,「快走!」

他們在這些古老的白樺樹和樅樹中間艱難地行進。

「大叔,我要沉下了!」斯特隆比克叫喚著,「有人拖我的腳。你在哪裡呀?」

阿拉加里費了很大力氣幫助他走出沼澤地,一邊罵著,一邊把他扛到自己的肩上。薩爾馬特人腳底下感覺到有一條澤間小徑,是羅馬人鋪的,原木已經快要腐爛了。

澤間小徑把他們二人引到大路上,這是尤里安麾下的將領塞維魯斯的軍隊不久以前在森林裡砍伐出來的。

蠻軍想要切斷這條道路,按照自己的習慣,在路上堆放了許多砍伐的原木。

他們不得不從這些原木上爬過去。這些雜亂堆放的巨大原木,有的已經腐朽,只是上面蓋著苔蘚,腳一踩上去便鬆散了,有的很堅硬,但被雨淋濕,很滑,每走一步都很困難。尤里安的一萬三千人的軍隊可能就是在這樣的道路上艱難地前進的,而且永遠都擔心遭到敵人的襲擊,而更糟的是,皇帝所有的將領,除了塞維魯斯之外,全都忘恩負義地拋棄了軍隊。

斯特隆比克哼哼唧唧,吹毛求疵,召喚同伴:

「我不能再往前走了,異教徒!我要倒在沼澤地里了,要死了!就連你那張萬惡的臉都看不見了。喂,你這個沒有心肝的傢伙!現在看出來了,你身上沒有十字架。深夜裡跑到這樣的道路上來閑逛,這是基督徒應該做的事嗎?把你送給那個不信神的百人長,讓你挨他的皮鞭子。我不能再往前走了!」

阿拉加里強行拖著他,等到道路平坦一些,又把同伴背起來,不管他如何抗拒,罵他和揪他。

過了一些時候,斯特隆比克在這個「異教徒」的背上竟然睡著了。

半夜的時候,他們走到羅馬軍營的大門前。一片寂靜。很深的護城河上的弔橋早就撤了。

兩個朋友不得不在軍營後門附近的樹林子里過夜。

拂曉時,響起了號角。霧氣瀰漫的樹林里傳來一種燒焦的氣味,夜鶯還在啼鳴。不久,夜鶯受到軍營里的聲音驚嚇,也終於停止了啼鳴。阿拉加里睡醒了,聞到了士兵們吃的熱麵湯味,於是把斯特隆比克叫醒。兩個人都很飢餓,雖然可惡的百人長「來個新的」已經武裝上了帶刺兒的藤條,他們仍然走進營房,坐到大家共同使用的大鍋旁。

前大門附近的主帥帳篷里住著副帝尤里安,他徹夜未眠。

自從他得到皇后歐薩維亞的保護而在梅迪奧蘭被定為副帝那天起,他便滿懷熱情地從事軍事訓練,不僅在塞維魯斯的指導下鑽研軍事藝術,而且還想要精通普通士兵的業務:在陰森的兵營里,在操練場上,與新兵一起,整天踏著銅號聲學習列隊正步走、學習射箭和使用投石器,全副武裝跑步,跳越籬笆和壕溝。他克服著當修士時養成的口是心非的習慣,君士坦丁家族的血統——幾代人嚴峻而勇猛的軍人習性,在這個少年身上蘇醒過來。

「噢,神聖者揚布里科斯和柏拉圖,但願你們能夠看見你們的門徒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他有時一邊擦著臉上的汗水,一邊慨嘆道。他指著銅武器,對老師說:

「塞維魯斯,我是哲學家和愛好和平的學生,這種武器對於我來說很不相配,就像給牛配上鞍子一樣,不是嗎?」

塞維魯斯什麼都沒有回答,只是狡黠地笑了。他知道,這種嘆息和抱怨只是裝模作樣,實際上,副帝很得意自己在軍事科學上取得的成就。

幾個月的時間,他變化很大,成長了,成熟了,許多人在他身上很難認出從前那個瘦削的「小希臘人」,當年在君士坦提烏斯的宮廷里人們曾經以譏笑的口吻這樣稱呼他,唯有尤里安的那雙眼睛仍然燃燒著那種奇怪的、非常銳利的、近乎狂熱的光芒,任何一個人即使是瞬間相遇之後都會銘記不忘。

他日益感到自己更有力量,不僅在體力上,而且也在精神上。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平凡的人平凡的愛。軍團的士兵們一開始就喜歡上了真正的愷撒,皇帝的堂弟在軍營里學習軍事業務,不羞於過士兵們那種粗野的生活。老兵們嚴肅的臉上露出溫柔的微笑,他們讚賞愷撒日益增長的機敏,回憶自己的青年時代,不禁對尤里安迅速的成功感到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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